众人面面相觑,怎么可能不知道大慧和尚是个讲嫌疑的,不愿意来?
然则,大慧和尚虽是个方外之人,却到底是余杭这边根脚最出众的一个公阁成员,而且此番也是趁机在杭州受了紫袍袈裟,正式从官家御口领了大慧之名,可以称之为大慧宗杲的四字大法师。
若弃了此位,不免有些不甘。
于是,七八个人相互看了几眼,却是一名领头的出来,直接脸一拉,让小沙弥去带路寻人,乃是要主动过去找人的意思。小沙弥茫茫然,也看不懂主持眼色的,居然真就一稽首,转身带着几位本地奢遮人物去了。
不过,这几人还是失算了,他们随着小沙弥七拐八磨的,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来到一处偏狭废弃的佛堂,却赫然发现,大过年的,这位之前刚刚在赵官家身前混到紫袍法师身份的大慧禅师居然真就亲自和几个小沙弥一起在给佛祖洗澡……一个不知道摆在此处多少年的废弃木雕大佛,身上全是污垢、浮灰,就摆在这个逼仄的佛堂内,然后大慧禅师身边摆着一桶热水,亲自打起抹布上阵,正在佛祖身上忙前忙后,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污渍灰尘。
唯独因为撸起了袖子,一双小臂不停的沾水,倒是依旧白生生的,如两个冬日藕段一般。
见到对方这幅模样,一群余杭士人便先有了几分犹豫,而待这大慧和尚眼见着众人到来,却也不停手,反而一边继续给佛祖洗垢,一边直接在佛祖身上念了一个顺口溜。
正所谓:
“大家泼一杓恶水,洗涤如来净边垢。
垢尽众生烦恼除,狐狸便作狮子吼。”
话说,这七八人,又不是个个都跟张九成一样的学问,能立时觉悟,反倒是一大半都听得茫茫然,少数两个,大约听出了点意思,却也不敢打包票,生怕理会错了,平白被人笑话。
于是,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就在佛堂前勉强笑谈称赞了几句大慧法师的佛理,旋即便尴尬撤走。然后回到原本的僻静偏院,又抛开大慧和尚说到了下午,方才各自散去,
别人且不提,只说这径山寺主持法师一下午将这些人好生伺候到头,早已经口干舌燥,却并不急着回去休息,而是转身去寻大慧,却不料大慧此时已经给佛祖洗完澡,如今又正在寺里一个不大的小池塘中独自认真挖藕呢。
冬日时分,小荷塘早无夏日美色,全然是枯枝败叶,长藕虽正在好时节,却也藏在下方冷水淤泥之中,需要人到这里,不禁感慨。“现在想想,以吕相公之刚厉,岂能不视此为生平之辱?而他的初,便在此处了。”
主持法师也是哦了一声,一时了然。
“而有此初便可知今日之人事了。”大慧和尚继续叹道。“于宋金交战,官家奋起抵抗之时,他是资历老臣中最坚决主战一人;于北伐筹备,渡河收复两河而言,他是诸相公之间最为决绝不顾一人;于赵官家荡平燕云,覆灭金国之志气而论,他是天下少有愿无条件景从,一往无前之旧日大臣!而既如此,这赋税新政,于他同样是不可动摇之务!若是有人不开眼,畏惧官家却去想说他,怕是真要在东南过不得夜了。”
住持法师听到这里,彻底无疑,却是喟然颔首:“多亏师兄,不然岂不是要犯下大错?”
大慧和尚一时不解:“师弟难道原本要助今日那些人?”
住持法师缓缓摇头:“不是助他们,是助不助别人,举不举他们……你前几日去杭州开公阁会时,便有人趁机便装而来,持御前班直银牌,说我们寺中既然已经清查干净,还补了免身钱,便是清白可用之人,所以要我们努力奉公,一来为军统司提供余杭周边富户田产、家私情况,二则替皇城司留意今日类似之事……我原本还有些犹豫,但今日师兄一番话说得透彻,既然官家早有手段,且大局分明,师弟我却是不必犹豫了。”
大慧和尚赶紧念了个佛号,甚至本能想再念个顺口溜,却又想起之前约定,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这一边,住持法师见状,便起身微微合手一礼,便准备告辞。
也就是这时,大慧和尚看了眼一旁满是烂泥的牛皮衣,想起另外一事,却是终究没有忍住,当场出声:“师弟!”
“师兄还有何事?”住持法师不解回头。
“是这样的,既然说不打禅机,只说人话,咱们师兄弟今日又这般坦诚,师兄也有两句话,乃是关于寺里的,想问一问主持师弟……”大慧和尚居然显得有些怯懦起来。“但若是尴尬,你不说也罢。”
“师兄这是何等话,便是这主持之位也是能随意送你的,寺里什么话不能让你闻?”主持法师坦荡相对。
“这第一件事……我去替寺中寻善缘,善缘没寻到,还多赔了两百石新米,后来还有这一波免身钱和先行检地,你没管怪我吧?”大慧和尚又显得有些紧张起来。
“怎么会呢?”主持不由微笑相对,宛如佛祖拈花。“检地和免身钱是东南寺观一起来的,如何怨你?至于那两百石新米,不也给本寺换来个紫袍外加四字大法师了吗?按照以往市价,两百石已经很便宜了,只是那两百石须明年直接送到东京仓储,还要多费些力气罢了。”
“这个无妨,路子我熟,届时师兄我走一遭故地便是。”大慧和尚一时如释重负,但很快就愈发紧张起来。“但还有一事,最近寺里都说,这交了免身钱,寺里嚼裹就不够了……”
“不至于。”主持法师愈发宝相温婉。“径山寺东南立身数百年,又不像北面遇到过那种祸事,花石纲都没来抢过,方腊也只是来要过一缸香油,如何会穷?只莫说寺里还藏得三斗三升换真经的预备米粒金,便是后仓存的香油都够再师兄你喝一辈子外加圆寂后装点起来烧舍利的。那些话不过是我要趁机约束下面那些那些人……这不是官家到了凤凰山,皇城司遍地走吗?师弟我怕他们闯祸……那不如让他们留在寺中干活,也顺便砥砺一下心境。”
大慧和尚微微一挑眉,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任由住持法师转身离去,而法师一走,这和尚看着那地上牛皮衣,却是连洗的心思都无了,乃是当即又念了个顺口溜。
正所谓:“老牛皮,没缝隙。
问佛法,酬米粒。
差毫厘,成话把。
无面目,得人怕。”
念完之后,却是起身拍了拍屁股,直接出去,唤上洗藕的小沙弥一起往香积厨寻素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