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远站起身,来回踱步,强自镇定,“我不论做过什么,都是为着谋取更好的前景。”顿一顿,皱眉看着程询,“你这是什么态度?”全然笃定他丧尽天良的样子。
程询牵了牵唇,“祸不及妻儿。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吧?”
一句祸不及妻儿,让程清远心头一颤。
“柳阁老膝下只有一子。在我十岁那年,柳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询把话说透,“我指的是这件事。没冤枉您吧?”
柳阁老与程清远势均力敌,政见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内阁,柳阁老排位第三,程清远排在第四。身为太子的今上摄政历练,人前人后,都不掩饰对柳阁老的欣赏。
程清远想打压柳阁老,公事上基本没可能。
父亲是在怎样的心绪下做出那等阴狠下作的事,程询不得而知,只看到了结果:爱子生死不明,柳阁老焦虑忧心得快要发疯,当即告了一年的假,亲自带着府中护卫四处寻找。
寻找无果,回京后上折子辞去官职,余生的光景,都要用来寻找孩子。那样的心绪,凭谁都不难想见,先帝当即应允,又命锦衣卫全力帮衬。
几年过去,柳阁老仍然没能如愿,正值盛年,却已形容枯槁,须发皆白。
不知情的时候,程询每每听人说起,便是满心不忍。知道父亲是元凶之后,满心的耻辱、愤怒。
父亲在孩子心中,山一般伟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污泥流沙。
程清远的面色由红转白,过了些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他手中的权势、人脉、隐患,长子迟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这件事,我一清二楚,细枝末节都在心里。”程询从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写的,您稍后可以核实有无差错。”
程清远走到他面前,接过口供,重新落座,敛目思忖。面前的少年,这晚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像是个与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时间内,他难以适应,有些无措。
程询话锋一转:“眼下,您对我或是我对您,两条路:其一,您照着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将我逐出家门。”
前世今生相加,他惯于开出条件,让人做出选择。只除了怡君。
程清远浓眉一扬,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问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贵人。”程询说。
这种事倒是好说。以程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程清远又问:“将城北廖家逐出官场,又从何说起?”
“您若愿意被他们要挟,留着也行。”
程清远冷笑一声,“死无对证的事,他们拿什么要挟?”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这倒是。若已死无对证,何来要挟一说。”
程清远眉心一跳,面色越来越难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询。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