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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〇五二 光十一(2 / 2)

黄先生拱手道,“我三人商议妥当,愿请斯先生指点。”

斯应道,“上海是肥肉,西北更有一块肥肉。如今七国中一国原本意在西北,想要贪得无厌二者兼得;一块肉七方争夺,另一块仍属英与江西囊中之物。倘若你们肯作出让步,我与我的所有投靠于南京,够不够与之均力敌?倘若你两方肯和平共处十年,我便为他争取西北利益,这一点和平共处的代价够不够大?”

黄先生早已打过算盘,如今听他亲口讲出,不免大喜过望:“足够。”

“那么请放弃有关日本的所有支持,也收回他们在中国的一切利益。”

如今日本所作所为早已激起民愤,而早在两年前那一场血洗上海的事件中南京早已尽失民心。倘若再放任日本,再多文章洗脑宣传也无济于事,不战自败。

放弃日本的支援,谁在背后较量中扶持南京?

斯应一来,国内残存无数势力都会和他一齐到来,甚或还能赢得一场舆论战争,何乐不为?

况且,日本倚靠南京在租界势力中越发目中无人,工部局五国一早愤懑不平,如今被日本拖累,恨不得立刻放弃日本利益来换取自身利益。

他立马就要回去力劝杜先生。

九时整,七国公使代表二十余人自长廊进公审庭。

与其说是公开谈判,不如说是拥有国际地位与话语权的五国向弱大国家与受审国宣布他们的商议结果,这是一个强国之间利益角逐的过程,兴许在角逐过程中小小良心发现一下,并赏赐给弱国一点面包屑,便足以填饱这些软弱政客的胃。

但结果是有迹可循的,明眼人都能从谈判结果中清晰的听出英、美两国之间的利益漏洞。

这漏洞从哪里填补?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或者无权插手另一块肥肉。

很少有人知道,英、美两**官已经不眠不休,酣战将近一周。

其中有做了四十八年上海海关税务总长的赫德中校,格了副领事职、勉强保住少校衔的“中国通”朱尔查,驻沪领事,驻美领事,掌管一切核心讯息的布隆大校……以及突然担起重责的英军新晋少校zoe tse。

这个诞生于最奸猾商人世家的少校,宛如眠狼,安静旁听在座衔职远高于他的所有人谈论中国与世界局势、谈论西北、肆无忌惮垂涎日租界利益、谈论上海海关关税、南京及江西。

他们拿不准在经济危机的当口,能在另外三国及中国口中夺取多少食。日本利益必定要牺牲,另三国与自身利益要牺牲多少才能用来换取西北利益及平息中国人的怒火,他们仍拿不太准。

此外,在英、美两国以彼此利益谋求西北条件时发生激烈争吵,几乎大打出手时,英国少校才突然开口了。

他罗列了一笔资金,这是他寻求过玻尔意见以后,他写给他的。

“这是你们所谓的‘西北’所缺的资金数额。”他说。但这笔数目,以如今美国财政来说几乎无法办到。“庚子年赔款十年后完全退还,而《辛丑条约》涉及的赔款十一国里,囊括了工部局全部六国。”他突然提起庚款。而退还的庚款落入**的北洋与如今的政府手中成为大笔肥肉,几乎全部用以清华留美经费、及用以讨好高官子女出洋留学。“在《辛丑条约》的更定过程中,可向南京政府提议,指定庚款使用途径,比如,代替英国偿还中英庚款,与中美庚款全部用到西北?”

“仍旧不够。还有资金呢。”赫德盯着那笔数目。

“日租界的房屋与地界。”

几名两国大校虎视眈眈。

“别忘了,日本迁厂回国,房屋与地界可搬不走。届时,从南京手里买下它们。大萧条可不曾影响到上海,我想没人肯蠢到放弃眼前利益。”

布隆道,“你这样决定,那么中国政府又能得到什么?”

“五年,或者十年,度过萧条以后,将土地还给他们。”

众人大笑。朱尔查道,“zoe,你真是疯了!”

谢择益眯眼看向布隆,“上第一堂课时,你曾经说:‘我毫无保留的指导你们成为最优秀的战士,但是我希望你们一辈子都将不会真正用到我所教授的功课’。”

布隆收敛起笑容,“是,这确实是我每一年的开场白。”

“解决危机的最好方式是战争。你也说这么过。”他说。

他冷哼一声,“你记得十分清楚。”

“《华盛顿海军条约》所涉及的五国可都在工部局之列。你是否知道萧条会维持多少年,谁又会虎视眈眈,撕毁条约,率先发动战争?英国,日本,美国……”

布隆脸色越发苍白。

他冷眼盯着这个年轻人,这个商人家庭诞生的军人。他果然没有看错他,而且远远低估了他。他本想拿他做武器,哪知他远远懂得要如何争取利益。他可够狠!他本想从英国手中分一杯羹,有朝一日将西北全部纳入鼓掌;可没想拖至今日,西北利益大部分仍旧是英国囊中之物;他替自己的国家十分周到的考虑到西北利益的同时,竟还有工夫想出五年、抑或十年以后归还租界的条件。

他竟不怕英国人指着他的鼻梁大骂他是国贼!

可是在座的英国人,没人比布隆自己更为愤怒。

因为他亲手将他从英国人手里救出来,扶持他坐上这个位置。在如今的上海,除了毫无军权与威信可言的驻沪领事,没人比他权势更大。

哦,他忘了,他是谢择益,那个游走于中、英两国之间谋取财富的奸商谢鸿的儿子。

谈判结果,几乎与谢择益所提条件并无二致。

荷兰宣判官面无表情的读着五国宣判结果。

众人看向那代表英国人利益、皮肤白皙的高大华人,黄先生笑问道:“这位少校与他父亲一点都不肖似,是不是?”

那看似沉默寡言,一直未曾开口的斯少爷,竟代父亲轻松答道:“自然。”

黄先生道,“外界都轻言斯少爷必定为情所困,自此一蹶不振。看来外界妄言了。男儿志在四方,何至于受困于一女子?”

言桑眯眼,“无所谓受困不受困。三小姐绝非寻常女子,否则也绝非谢先生良配。在下只是输的心服口服。”

斯应笑道,“我这长子也渐渐与我不肖似了。”

黄先生微笑,又道,“听说林先生为三女出嫁倾尽家产,弄得近来有些狼狈。嫁个女儿,何至于?”

两人都明白,他想问的并非林俞的“倾尽所有”,问的是斯、林二人的关系:为何故友财产问题弄得如此狼狈,他身为故交挚友,却不肯在此事上拉他一把?

斯应道,“那个丫头不需要很多钱,他儿子亦不需要。否则这笔巨额家财只会毁掉他们二人。谢爵士明知这一点,却仍旧要花下大手笔,不是因为三小姐与谢先生需要,而是谢爵士自己需要。不义之财,贪多无义。倘若真的心疼钱,也不过自食其果罢了。”

黄先生心生敬佩。从前只道斯应是个不懂变通的旧派老顽固,如今才知道他明事理,是非黑白看的比谁都清,放在哪里都会是一盏明灯。

倘若放对了地方,这指明灯起码还能闪耀三四十载。

黄先生侧耳倾听,再度发问:“倘若庚款不再用以庚款求学,家中清贫的中国学子该如何求学?”

斯应听着谈判结果道,“照这个形势下去,黄先生何以认为,求学非得要出洋去?”

言桑突然说,“可是整个谈判过程,并未征求过中国人半点意见,是不是?”

“是。”

“你们甚至认为理应如此?”

“他们所提条件并不过分。”

“这是常态?”

斯应道,“你的父亲并无外交权利。只能冒死给政府去一封呈辞激昂的信,抑或走上街头去加入学生队伍振臂一呼,要救自己被拘禁的学生也只好自己掏五百块去工部局赎人。你父亲不似你,连写两篇文章好词都无几人真正观看。”

言桑仰头长叹,“我出去走走。”

黄先生诧异:“你为何带公子来这里?”

斯应道,“几年前他曾写信扬言要‘成为顾维钧一般的人物’。如今我就带他见一见,即便有五四运动,即便学生再闹罢工,再多几次走上街头,巴黎和会仍旧会一再上演,即使是在这中国领土上。若不曾带他来看一次,否则他茫茫然连自己差在哪里都不知。那位谢少校恐怕连顾维钧是谁都不曾识得吧?”

——

楚望紧盯着会审公廨大门,没想等到第一人竟是言桑。

他在门外呆立一阵,仿佛无处可去,径自向特卡琴科兄弟咖啡厅走过来。

没一阵,她听见仆欧说:“先生,楼上视野好一些,这边请。”

他穿着一件白色维也纳衬衫与法兰绒西装裤,外罩一件手织米白色绒线背心。一上楼,第一眼看到她以后,脚步一顿,向她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仆欧见她神情淡然,便走过来问他要吃什么。

点过鲜橙舒芙蕾之后,楚望突然笑道:“我从不知你爱吃甜食。”

言桑盯着她面包篮旁边放着的香白丹也说道:“我从不知道你一早便会饮酒。”

她一阵语塞,“我想将这么大的酒瓶藏起来也来不及了。”

言桑突然笑了。

笑起来多好漂亮的人啊。她感叹道,并长吁了口气,“那么看起来公审结果并没有那么糟糕嘛。”

他摇头,“至少以后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盯着他问:“那么你笑什么?”

他突然说:“你在医院时,我曾碰见过一次谢先生。父亲回来以后突然宣布我与你婚约自此作废,却无人告知我你身在何处,除了谢先生。”他顿了顿,“那天他告诉我,你极懒,吃东西贪图方便,带皮、有籽、带刺、带壳、骨肉难分……一切费神与费工夫的,你都不吃。又说,但若是有人给葡萄剥皮去籽,鱼肉剔刺,骨肉炖酥,挑出虾蟹肉,你比谁吃的都开心。无则无矣,若有心,不是讨厌,是懒;不是不爱吃,懒战胜吃。他还说你不是不懂享受恋爱,而是自知精力有限,无法全身心投入一场复杂、多舛、难测、暧昧不明的恋爱纠纷。你这样一个人,天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命,只需要全身心去做你爱的事业,凭什么要求你还要抽空去懂得别人?”

她突然呆住。从没想到自己原本是这么一个形象。

言桑接着说下去:“我以为那不是我认识的你,只是他劝我放弃的托词,却不知那是他以为不再有机会照顾你,而将有关于你全盘托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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