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
这些佃农,连地都是佃着刘余陈赵几家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除去赁资与粮种,地里那点收获还能剩下多少?勉强果腹就是不错了!
整个亭州,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
能叫这些贱民这般不顾一切,背井离乡出逃的,必然只有那夸张宣扬的丰安新郡!
那些流民推着那破车沿途不知传了多少流言出去!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要说和都护府那娘们没有关系,谁信?!
刘余陈赵这几家边军原本不过是将多截些自己境内的流民,如今春耕开始,只要不令他们投奔都护,留在亭丰几郡老老实实地耕作,靠着春夏几时的野果野物,再略微贷些米粮给他们,坚持到秋收并不是什么难事。
秋收靠着田地的赁资,这些流民农户的出产便又能充实刘余陈赵这几家的仓廪,这算盘完全没毛病。
结果现在呢,非但是这些流民拖家带口地跑了,赵家的军营炸了,亭岱搞了个乌七八糟不说,亭丰竟还开始有佃户外逃!
佃户可与那些流民不同!
流民皆是在筛选之时,因为拖累太大,或是因为劳动力不成,未能被看中签了契的人家,可这些佃户是早就签好了契、佃了田的!他们这一跑,留下的田谁来耕作?
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问题。
一旦人口开始大规模出逃,没了人口,没人种粮,田地会荒,秋收会短,甚至边军的兵员补充都会成为极大的困难。
要知道,维持一支军队的消耗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光是粮草军需这一项,在史册上都拖垮了多少帝国,更不要说十万边军如今没有朝廷的粮草供给,要全赖亭丰三郡养活。
这十万边军是刘余陈赵四家的立身之本,再短也绝不会短他们,要是佃农大规模流失成为事实,为了维持军需消耗的基本支出,刘余陈赵这几家只有一个选择……加倍盘剥克扣那些佃农,以更少的人口养活同样的边军,不就是意味着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负担更重吗?
若是没有选择的情形下,百姓恐怕只能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的那一日揭竿而起,一发不可收拾。可现在,经过边军大规模的搜捕与几次边军镇压的变故,间接证实了丰安新郡的消息完全属实,整个亭丰三郡的百姓,哪怕是在穷乡僻壤,都已经知道了丰安新郡的存在。
面对更加高压的统治和更加苛刻的盘剥,逃到丰安,是任何一个判断正常的百姓都会做出的选择,届时,亭安、亭丰、亭岱三郡将面临可怕得多的大规模出逃,而现在,只不过才是整个边军苦心经营的亭丰三郡的崩溃开端罢了。
刘靖川未见得能预料到以后的大势,却已经隐约感觉到恐惧,与极度的愤怒:“大兄!这娘们既不想叫咱们好过!咱们又何必再留什么活路!”
面对这几乎全无遮掩的杀意,亭丰郡守与赤岭县令身为文官,竟未曾觉得有多么违和,虽依旧心惊胆战,却并无丝毫反对之意。
原因再明确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自刘余陈赵在乱局中驻扎亭丰三郡之时起,从目睹边军不动声色地侵占田地,到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他们二人还能一直在这位置上,也早从旁观者到帮凶,到成为边军控制整个亭丰三郡体系的一部分,再不可分割。
若是叫都护府将亭丰亭岱亭安的人口吸走大半,少了米粮与人口,边军必将一日日衰落,届时都护府若趁机收拾了边军,他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刘靖宇却是强行按捺住心中升起的杀意,他只冷然道:“此事我自有计议。”
刘靖川还欲再说什么。
刘靖宇却是缓缓道:“不能给孙家留下攻诘我们的把柄。”
刘靖川登时默然,都护府再如何恶心,毕竟是大魏皇帝亲封的,他们手握近十万边军,冲进亭州城烧杀抢掠不是不成,但若是叫那心机深沉的世族知晓,再被他们将此事上报朝廷、占据道德高地将他们收拾了,岂非是与他人作嫁?
归根到底,在刘靖宇与刘靖川心中,孙林二氏这样盘踞亭州近百年的世家才是心腹大患,初初成立的都护府哪怕将亭岱三郡搅得天翻地覆,他们也有信心认为随手便能收拾,并未觉得是多么大的麻烦,唯一的顾忌,不过是不想叫孙林二氏当了渔翁。
这一点上,刘靖川是信服大兄的判断的,大兄既说了他自有计议,便上已经开始筹谋起来了,那都护府的臭娘们,叫她再多活几日好了!
这般想着,便听刘靖宇向亭丰郡守问道:“不能叫他们再逃,亭丰郡这里,你先下政令,严禁这些佃户四处走动,叫你手下那些官吏四处搜捕,推行连坐、揭举之法,一人敢逃,全家受罚。他人敢逃,举报有赏,总之,必是要令他们不敢再逃!亭岱与亭安那里,我修书一封,叫他们也速速行动起来!”
刘靖川知道,大兄这也是没奈何的法子,已经跑到丰安新郡的佃农,一时间是极难追回来了,肉都到了别人的嘴里,还想叫别人吐出来,怎么可能?!丰安新郡从上到下用的人俱与整个旧亭州的官僚无太大关系,或者不过是些失意的捕快衙役之类的底层,他们根本无法渗透,又怎么可能从中操作,找回那些逃跑的佃农呢?
只能另想法子。或者,干脆等到大兄的“计议”功成之日。
因此,现下能做的事,不过是迅速止损,先不要叫更多的佃农跑到丰安去,另一方面,再多多安排加紧对现在这些佃农的管控,不要叫他们生出逃跑的心思。
便在这时,门外随从急急传令:“大人!都护府有函!”“大人!都护府有函!”
一并进来的,除了刘靖宇的随从,竟还有那亭丰郡守的随从,二人同时面色微妙,他们才在商议着如何对付都护府竟这般快就收到了都护府的反馈么?
一打开公函,二人同时色变,刘靖宇勃然大怒道:“欺人太甚!”
刘靖川急急问道:“大兄何事?”
刘靖宇胸膛起伏,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以他先时应时的忍字当头,此时竟也气成了这般模样,只叫刘靖川越发焦灼,他索性一把夺过那封公函,下一瞬间,刘靖川瞪大了眼睛:“这娘们tmd这是不要脸面了要跟咱们强抢了啊!”
只见那封公函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丰安新郡新立,无主良田众多,亭州百姓流离饥馑,皆因失地无着,春耕在即,辰光宝贵,因此,都护府鼓励诸郡诸县无田无地的百姓前往丰安,通过以工代赈赚取工绩换取良田,丰安新郡会为百姓提供打工指导,打工期间食宿全包,希望各郡县配合做好相关工作,帮助有意愿的百姓前往丰安。
那公函总结了一句:叫亭州百姓人人有地丰衣足食,此乃陛下怀仁慈之心所至,都护大人爱护之意所归,盼诸官周知,切记谨行,天道昭昭,自在民心。
最后,这公函以小字又补了一刀:此文已贴之于诸郡县市集,露布告知百姓,也请诸官周知。
刘靖宇看得双手现在还在发抖,好一句“陛下怀仁慈之心所至,都护大人爱护之意所归”!这样大的一得煞有介事,但他小萝卜头一个,不免叫周遭大人觉得好笑,故意逗弄道:“你一个小孩子,也不知哪里听来的风雨,胡说八道,倒像是真的呢!”
那小子急了:“谁说我胡说的!”他一指葛根这群人:“你看,似他们这样的,八成是来投新郡的!我大兄乃是安民左官,他说的还有假?!”
安民官三个字一出,亭州城的百姓对这些新鲜事多敏感啊,人群登时嗡嗡炸开了:“安民左官?那可是从七品的官爷哩!听闻这些安民官如今在新郡打理诸事,风光着哩,你大兄当真是安民官?”
不待那小子继续吹嘘,一个巴掌拍在了他脑门上:“镇日里不好好念书!瞎凑什么热闹!”
来人一身精神笔挺的玄色衣衫,袖口、肩膀、衣摆处俱裹了赤边,别致却有种格外的威严,那小子登时低下了头,蔫头搭脑地道:“大兄……”
这竟是一位管着新郡诸事的官儿?!
葛根一家不由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悄悄打量着对方。
却见对方客客气气向大家拱了拱手,一脸歉意:“我这兄弟小孩子家家,说话随意了些,大家莫要见怪。”
葛根一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儿,不由思忖,呀,盼着那新郡的官儿都是这般和气人儿。
然后对方就朝他们看了过来,他们一路提防着会被佃主抓回去,只赶捡着人迹偏僻的小道而行,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郭怀军这一眼看过来,竟骇得他们挤作一团抖得站不住脚,生怕下一瞬间这官儿就要变脸,叫来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把他们投入牢中。
郭怀军却是摇了摇手:“你们莫慌,我是新郡牛山队的安民官郭怀军,亭州城不会有人抓你们的,只管放心。”
葛根一伙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旁边亭州城的百姓们对这般情形见得多了,“又是群苦命的哟……”“可不是,多亏有了都护府,到新郡落了脚便好了,不然他们可只能熬着……”
郭怀军今日本是休沐,若不是因为爷娘诉苦,他这阿弟又逃了学,他是不会杀到城外来抓人的,遇到葛、王两家人也是凑巧,周遭还有些与他们一道的逃佃户,郭怀军拽了自家不省心的弟弟,朝他们问道:“你们都自何处来,是要往新郡去吗?”
大抵是因为郭怀军的和气,这些初来乍到的佃农们放了心防,都把原籍一一道来,王四妹怯怯问道:“我们真能在丰安新郡分到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