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识字,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黑布衣,相貌虽不难看,但在仙门多得是俊美的面孔,且哪怕是外门弟子,来自人界的也差不多都出身富贵,而他是农户的儿子,行动哪怕说不上粗鄙,也是难掩一股土气。更别提性格阴沉寡言,极不讨喜。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来送了一套正式弟子的衣裳,雪白的衣料外罩一层纱,白衣,袖口、肩膀、衣角皆绣墨纹,程双特意去院子里洗了手,把衣裳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枕边,躺在铺上,渐渐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起来,他一看枕边,衣裳不见了,他爬起来到处找,睡在他旁边、素日跟他走得较近的弟子也帮他找,最后一名弟子坐起来道:“别找了。”朝屋外努努嘴,“被他们拿去了。”
程双快步走到门外,只见衣裳扔在门前的地上,被踩得满是灰尘脏印,还撕了个稀烂。
帮他找的弟子也跟出来,看见又惊又气道:“那些人实在可恶!”
程双只是默默站了一会儿,又回屋子里去了。
卯时一刻,他准时到了沉雾峰的大殿内,穿着他泛了白的黑粗布衣,坐在一群穿罩纱白衣的弟子中间,格格不入,相当扎眼。周围的弟子都眼觑着他,低声议论。
直到一声悠亮的锣响,有人道:“掌门到——”
这是一眼几乎望不到顶的恢宏的大殿,殿中的数千名弟子齐齐起身,呼道:“见过掌门!”
“免礼。”清朗而又不失醇厚的声音,犹如玉石交错,又仿佛悠远的钟声,回荡在大殿之中。“今日为各位所讲的,乃是本门的第一要经。”
程双在人群中,抬起头望了望那远远的极高的座位前面,众人之上,站着一个人影,宽大的袍袖随他悠然的走动轻轻摆动,但凡入了仙门,脱了凡胎,目力便不比凡人,一眼望去,但见眉淡眼深,翩然若神。
不止是他,有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见掌门的真容,都不由看得呆了,被身边人一拉袖子才回过神:“咱们的掌门,就和神仙一样!”
旁人笑出声道:“亏你还是修真者,居然说出这种凡夫俗子才说得出的话。快别说了,小心课监来骂。”
“……我且讲到这里。各位先将第一卷默写一遍。”掌门微微笑道,随即将手背在身后,走下玉阶,看左右伏案书写的弟子。
众弟子忙展卷蘸笔,这第一卷极短,只有区区三百来字,入门的弟子第一天上课就要背会,牢记于心,每日的晨课,都必须默写一遍,课监会在众人中来回查看,看见出错或字迹不端,是要罚的。
程双坐在自己角落的位子里出起了神。
不是他故意要走神,他不识字,唯一会的那几个字是偷偷学的,第一卷上的“天地之象分,阴阳之侯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昭彰”,他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学到最后一句。
最后的“彰”字,笔画太过复杂,他还不会写。
程双低头握笔,实则呆坐在矮案前,好在他这里偏僻,课监不轻易到这里来。
然而想这么轻松蒙混过关还是太侥幸了。程双挨到半柱香燃完,一名课监走到离他不远处,便向他走来。
程双低着头,捏了捏笔。课监已经站到了他身旁,他等着挨责骂。他听旁边的弟子说,被课监罚,先要当众用戒尺抽打手心,再去摧心堂领罚。
他这样想着,那人却俯下身来,道:“不会写?”
程双身体一顿,抬起头来,那张遥远的高不可攀的脸近在眼前,他瞳孔缩住,那人伸过一只手环过程双的背,握住他握笔的手,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不会写‘彰’字?”
他的手掌和指腹都有薄薄的温暖的茧,身材颀长,可以把程双整个笼在怀里,握着他的手几个起落,便写好了一个“彰”字。
课监匆匆赶来,那人直起身来道:“为何还有弟子连字都不识?”
课监扫了眼程双道:“是我等的疏忽,请掌门交予属下处置……”
“无需处置。”方淮道,看了眼低头坐着的程双,“等会带他到我那里去吧。”他看向课监:“太白罔称上上仙门,却连弟子识字也教不会,是我掌门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