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翊一惊,连忙双手松开门,让到一边去。方才没见礼,他想想觉得自己也懒得见礼了。刘衍也不理会,闷声走了进来,竟有些拘束。
苏小宛过来端端正正行了礼,刘衍也回了礼。苏小宛便说道,“我们爷说过王爷样貌气度,今日奴婢一见便对上了,还请王爷恕奴婢莽撞。”
刘衍说了声“不妨”,匆忙扫了她一眼,转头又去看唐翊,正巧唐翊也看向他,两人对视了一眼,又都没说话。唐翊是想大声质问他怎的又能抗旨跑出来,还想问他堂堂王爷怎能翻臣属的院墙,还有干什么要挑个大雨天干这样没谱的事。可也不知怎的,不想当着苏小宛的面问他。刘衍心思简单了许多,根本没在那些事上头,他烦恼的是闹不清苏小宛是不是唐翊的妾,要是妻妾他这样直入内堂见了似乎大大的不好,再说他也很不乐意看他的妻妾,他就是想来瞧瞧唐翊便走,万一唐翊真的病重呢。
苏小宛也没有素日那般伶俐,方才少爷和王爷门里门外的光景不知怎的吓得她的心怦怦跳。幸亏她素日照料唐翊饮食起居做的惯熟了,看见刘衍头上滴水,连忙转身去拿了手巾进来。可她毕竟闺秀出身,家里突然落难才被唐家买下,又蒙太太高看一眼,素来不当她是个下人,指到唐翊这里也是姑娘一般地被尊着,并没伺候过什么旁的男人,她拿着手巾帕子回来却下不了手去碰王爷。
她犹豫得焦心,唐翊在一边早看出来了,看她左右为难,便从她手里接过手巾,顺手拉高个的刘衍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帮他擦头上的水。一时之间,竟说不出郡王是个荒诞不经的傻货之类的话。
刘衍反倒没事人一般问他,“嗓子怎么了?怎么病了这么多天还不好?” “不打紧,这几天好多了。”唐翊犹豫了一下,“王爷怎么脸色也不大好?”
刘衍不答,在手巾底下左看看右看看,迅速地瞧了一圈唐翊的屋子。他跟唐翊其实没什么深交,认识的时日也不长,可坐在这间精巧不俗的书房里,倒觉得很熟悉,仿佛这就该是唐翊的居所,自己也不是第一次来似的,就连唐翊伺候他,他也觉得熟悉舒服。自来熟地就说了一句,“你这里应该起个名字,只有`琅嬛福地`最好。”
唐翊笑了起来,“哪里能配用这样的名字?王爷厚爱,说说就罢了。”
苏小宛却说道,“王爷是说我们爷有仙人之资呢。既送这等名字,就不怕出门去时,外头已历百年吗?”
她虽是打趣,却是一句话点破刘衍的婉转意思,唐翊倒有些脸红,随手扔下了毛巾。刘衍脸皮厚,毫不在意,还说道,“那敢情好,省去我许多烦心事。”说完就站起来,四处溜达去看唐翊屋里的摆设,东碰西碰,又随手拿出几本书来瞧瞧唐翊平日都读什么。
唐翊看着王爷悠然自得地在自己书房里溜达,虽是觉得荒诞如梦,却也无可奈何,吩咐苏小宛去唤侍女换来热茶,怕他淋雨着凉又要了驱寒的汤。回头看王爷已经逍遥自在地去他的吃食盒子里挑果子了,他叹口气,走过去帮他挑拣,拿了金丝梅干给他。
刘衍没有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唐翊。
唐翊只得说,“不敢作弄王爷,这是方才出去的小宛亲手做的,虽是跟外头的看着差不多,却用了十二分心思,绝不是那样酸的。”
刘衍从他手里接了放进嘴里,果觉得十分可口,一连吃了许多。唐翊把自己的茶递给他,禁不住说,“别一直吃,一会舌头要涩了。”
“你怎么跟家里的嬷嬷一样啰嗦。”
“你这等人就该让你的奶嬷嬷一直跟着你。”
两句话过去,刘衍和唐翊互相看了一眼,都吃了一惊。
刘衍讪讪地装模作样去赏玩唐翊案头镇纸,随手拿了唐翊写的一叠诗稿,随口赞了赞。
唐翊随口谦了谦,两个人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苏小宛就领着几个侍女进来了,上了新茶,驱寒的热汤,又带了八样新鲜果子,八样蜜饯,八样点心,这就是待客的礼了,都是官面文章。刘衍都没兴趣,仍旧从唐翊的食盒里往出摸点心,一面继续瞧唐翊的诗稿。
唐翊看他读的实在认真,随口说道, “听说王爷五岁时候就能作诗……”
这一句话没说完,刘衍就呛了一下,“外边人胡诌我的话,如何能信?”
唐翊怔了一下,想到自己是在道听途说,有些不好意思。
刘衍看了他一眼,瞧瞧手里的诗稿也都读完了,放下说道,“我就是来瞧瞧你的身子好点了没有,瞧你没有大碍我也放心了。我也该去了,你好生将养着吧。”
唐翊瞧他神色竟有些恋恋的,禁不住伸手拉他,“外边雨还那样大,王爷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索性吃了饭再回去吧。家里几个厨子虽然比不得御膳房的,总还算有些本事,兴许王爷还瞧得上。”
刘衍被他拉了一下立刻就不走了。苏小宛得了唐翊这句话只得转身去厨房吩咐,她一走刘衍的话也多了起来,起来翻开唐翊装画的盒子,翻出画来看,如数家珍地点评古画,这里好那里不好,完了又说这人的画他还有许多,都是硬跟皇上从天章阁里要出来的,“改日你去我那里挑,有看中的我便都送你。”
唐翊便想说不如要王爷画的,只话在嘴边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他也没听过王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简直是滔滔不绝,虽也有许多不经之处,但许多于画作上的见识确属大家之言,他也听住了,时不时地又问他一些。两人谈谈讲讲,又说到许多闲事,这中间唐翊想起来拿了些狮子糖给刘衍吃。
刘衍渐渐忍不住跟他说了几件打猎的见闻,本以为唐翊会不以为然,不想唐翊突然告诉他北地人如何用鹰找鹿群,还告诉他都中潘楼街有家鹰店就卖稀罕的鹰隼猛禽,他大吃一惊,不禁对唐翊的消息灵通之能万分倾慕。
一直谈到饭时,唐家这顿小小的家筵就摆在了这三间书房的正中,也是唐翊不想太多下人瞧见王爷的意思。满桌菜肴就没有一色是寻常可见的,便是刘衍吃遍天下山珍海味也难挑出个不好来,更可喜的是唐翊居然拿了酒出来,跟他推杯换盏,一时酒酣耳热,只觉得唐翊说什么都是好听。
在唐翊看来,自然是有客来访,主人需得尽到地主之谊,旁的倒也没多想。何况有了那晚遇仙酒楼的事,心里多少有愧于王爷,能在王爷身上略略尽心,他心中倒也十分舒畅。心里虽不认为王爷能与太子相比,可也不再觉得王爷身上还有什么了不得的错处,言谈的也愈加投契,只觉心甜意顺。要不是温酒的苏小宛一直看着不许他病中多吃酒,他只怕就要吃得大醉了。
一时酒吃好了,又用了些点心,两人喝了些解酒的汤,听得外边的雨也小了,夜也深了,刘衍才起身告辞。唐翊见天果然晚了,也不再留,这才问了他是怎么来的。原来安苏王府与唐府虽然一个在西城,一个在南城,却都靠着同一条南薰河,安苏王府在上游龙津桥旁,唐府在下游的白石坂桥旁,刘衍便是坐船过来的,所以才从唐家靠着河的园子走进来。
唐翊便送刘衍仍旧原路回去,因天黑刘衍不熟园子里的路径,唐翊更是叫来小厮前头拿着灯笼,他亲自打着伞扶着刘衍走,一直送到向着河的园门口。他命人开了园门,几人走出去,站在唐家小小的渡口上,果然看见河里停了一只船,船上挂了一只明瓦的灯笼,模糊有个人影缩在船舱口。
刘衍看见船突然说了一声,“坏了”。那船上缩成一团的人影就突然展开,“嗖”地一下窜上船头,张口便骂,“你这个不守信义的混账,那翰林给你脸了是吧,你待起来就忘了我还在这破船上等你……”
这来人正是褚培良,本来是跟刘衍一起来的,说好了在这里接应他,谁知刘衍一去就没了音信,他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走。谁知这会看见一群人打着灯笼簇拥着刘衍出来,显见的是去见了翰林就把他完全给忘了,也忘了让人来请他进去,害他在河上蹲了一晚上。
他火冒三丈就想拿唐翊调侃刘衍,举目往人群里一看,一眼就看到在刘衍身边撑伞的人,一袭青衫,风华浊世,飘逸出尘。他满腹的讥笑俏皮话都被闷住了,硬是没敢开腔。灯下细看相貌,但见唐翊美目无尘,面如凝脂,神清气朗,雍雍穆穆。跟那素来以美貌出名,屡次被四皇子调戏的刘翰林比起来,容貌上倒似竟还能更盛一筹,只是通身的气派透着高旷天性,逼得人在他面前断断难起非分之心。别的都不用说,只看那个胡打海摔惯了的王爷在他旁边屏息敛气死撑气魄的鬼模样……他就“嘿嘿”地笑了一声。
刘衍果然被他笑慌了,大概是怕他满嘴喷粪,急急忙忙人模人样地在一旁给他赔礼。他哈哈大笑,见好就收,让王爷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他跟唐翊互相见过,略略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上了船。
船行的远了,那呆王爷犹自立在船头呆看,直到看不见才一屁股坐下,竟好似打了一天的猎似的。褚培良一边摇橹一边笑,“如何?咱们进宫呀?找皇上皇后进进谗言革了他的功名呀?”
刘衍不吭声。
“我瞧你倒吃的很饱,你不是想让人家给你喂狗么?你这是想人家喂你呀?”
刘衍臊得不出声。
褚培良笑够了,又问他,“这是说好了,还来陪你读书么?”
这回刘衍叹了口气,“没说那个。”
“没说那个,你是去做什么了?你离了他就要掉了魂了,你不想日日见他吗?”褚培良惊讶道。
刘衍闷闷地看了一会外头两岸上市井的灯火,直到船快到了龙津桥,才低声说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纵能强求,又有什么意思?”
褚培良想了想说道,“这可就是你痴了,你不想强求,难道旁人也不强求他?说句你不爱听的,他虽有志,却不能强伸,否则压根就不会到你这里来?”
这一番话说完,刘衍就再提不起兴来,一晚上的兴头散尽,默坐船头,只觉欢愉时短,孤寂时长。隔了一会又强鼓起兴来说道,“不说这些了,反正我是个没心肝的,哪管旁人的事。我生在天家富贵从中,只要纵情欢愉,尽享岁月就是了。端午这不是要到了吗,我要热热闹闹在家唱戏,你尽好的帮我办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