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苏郡王十三岁的时候,曾说过一句在亲贵中流传甚广的豪言,“若开马球进士选,我当为状元。”一直到现在他十七岁都快过完了,还有人记得他这句蠢话。
其实要想忘了这个着实也是难,谁让郡王只要上了球场,俨然就是马长在他的屁股底下,再配上他不要命的性子,马球场上一向所向披靡。后来皇后甚至下了一道懿旨,不准他儿子与人击鞠。郡王要死要活地抗争了一番,这道懿旨才有所松动,皇后退了一步,郡王如果在自家马场上跟三五好友玩一玩倒也罢了,反正只要人不不多,叫好声就不至于响亮得把郡王的脑壳子烧掉,郡王还能知道个轻重。
以刘衍那油盐不进的性子,他从来不能体会母后咬牙切齿下懿旨时的心境,一直到今天。
刘衍回忆起来,当时他会去问唐翊要不要打球的那些话,完全是随口一问,像唐翊这样的谦谦君子,瞅着都像是喝风露长大的,摇摇扇子也罢了,骑马打球可就罢了吧。所以他哪想得到唐翊真会应了。
他并非因为唐翊是个文人就瞧不起他,毕竟他自己的姐姐马球就打的不错,何况唐翊一个男子呢。只是公主的马球打得再好,对手也都是其他宫中妃嫔或是勋贵子弟,斯文是尽有的,起码不会有人敢一杆子把他姐姐从马上打下来。
马球到了军中,就全不是宫苑之中的模样了,他的府中有五百亲兵,原先都是塞外驻军,是他姐夫从边塞四处拔选来给他的野人。他从没嫌弃过他们粗鲁,虽然他们这些不懂事的野人进京之后给他惹出了不少麻烦,但是他们……从他第一次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跟京城中的驻兵不一样,他说不明白那些不同之处到底落在了哪里。可现在他多少有点晓得是哪不一样了——就算他拼命暗示他们给唐翊留点余地,这帮野人也领会不到,上了马场就血红了眼睛只知道拼抢,他又不好意思明说。放在往日里,他乐得如此。他们的血性一般是塞外疆场拼杀来的,一半是他这个王爷纵出来的,上次打马球他不能上场,在场下看着他们一画杖把他四哥煽下马的时候,他差点笑死在下头。
今天他自食恶果了。现世报。
一开始一切还算顺利,他骑在马上却一直分出心神盯着唐翊,紧张了一会就发觉唐翊比他想的更沉着,他也暗暗赞叹人要是聪慧绝不可能只体现在读书这一件事上。一来他看出来唐翊的马骑得真不错,二来他发觉唐翊始终在审度整个马场上的局势,唐翊不像他们这样拼起来就吆五喝六的,除非必要他一定是不声不响的,他躲避了所有不利的局面,绝不跟人硬碰硬。他渐渐放了心。
他和唐翊两个人各带着十个人,两人就自然地成了两队的头领。唐翊指挥着那十个人,刘衍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往日里所向披靡的进攻势头今日总是莫名其妙就被阻断了,他上了心,握着画杖的手心都浸了汗水,越是被挫就越是兴致高。他加快了进攻的速度。他的人默契地追随着他,马队纵横奔驰,七宝毬在画杖间传递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人衔接的很妙,他大声叫好,激动的热血沸腾,接着不知怎么搞的唐翊突然就带着马挡在他们的面前了。
刘衍的嘴里不自觉地溜出一句丘八爷们常说的糙话,但唐翊到底是打哪冒出来的啊?他怎么能算准这个位置,又怎么赶在这个时候策马穿插出来?他跟唐翊中间隔了一匹马,他看见唐翊的额头上全是汗水,神色惯常地认真,眸子里却闪着促狭的光,他更看见他的一个人打红了眼,直接向着唐翊的马冲撞过去……
他的心口准是停止了跳动,他的脊背被捅了个窟窿,稀里哗啦地漏着凉风。他僵硬着脖子眩晕了一下,仿佛又拿着唐翊那只竹黄的裁纸刀,他的手指抚过镂雕得鬼斧神工的雅致刀柄,不经意地捏了一下,那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的脆弱竹雕就在他的手里被捏了个粉碎……
他的嗓子空洞,吼出了一个皇亲贵胄不该弄出来的音儿,他丢了击毬的画杖,扎着手就像村头丢了锄头的笨汉。他真是蠢啊,他眩晕着责骂自己,他是失心疯了吗让一个文士跟一群戍边的野人击毬?恍惚间仿佛头一糟知道瓷器是会摔碎的!以前人家跟他说瓷器摔了会碎,他不信,非要自己摔上一回。就好像他打心里认为他四哥掉在地上肯定摔不坏。但是唐翊一定坏了。
他战战兢兢地从马上跳下来,心窍大约是被糊上了,所以转着这些没头没脑的念头。他扒拉开挡在他前面的人,没好气地推到一边,他瞪着眼睛,堵死了喉咙,脊背僵硬。他在人缝里看见唐翊的衣角那一刻,立刻就伸手抓住了向上一捞。他太粗鲁了,要是唐翊奄奄一息了他这么扯一下说不定会弄死他,可是他满腔都是吓傻了之后的怒意,如果唐翊就这么完了,他……他……他就是跟唐翊生气了,他怎么敢就这么完了!
他要气死了,他要气炸了!
但他知道自己是个混蛋王爷,这么用力扯一个刚从马上掉下来的人。
手上的重量比料想得要轻多了,因为唐翊就着他的手劲自己站起了起来。他还能站起来!刘衍摇晃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住唐翊的肩头,狂乱地扫视着唐翊略显苍白的脸,一路向下看,没有血迹,没有血迹,也没有骨头折断的形状,巨大的喜悦在胸口迸发开,他的手指头抠进了唐翊的肩头。唐翊被捏得哼了一声,刘衍连忙松开了手,却从唐翊的眸子里发现一丝安抚的笑意,他偷偷地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手上的汗。
唐翊抬起右手扶着左胳膊,似乎忍着什么,脸上却神色轻松,环顾了一圈寻到冲撞了他的那名兵士,他感叹似的点点头,说道,“不愧是王爷□□的亲兵。王爷是虎,你们果然就刮得起风来,果真是军中健儿。”
刘衍怔了一下,也松了一口气。他不能出尔反尔,朝令夕改,从前是他要这样训练他的亲兵的,他们并不晓得对待唐翊不能来真的,这些人都是一条肠子的汉子,心里没有弯弯绕,也不知道看他脸色。他又要顾全男人的面子,不能真当着唐翊的面吩咐他们让着唐翊点……事后他思索了一番,依旧觉得他就是不能当着唐翊的面那么下令。结果唐翊比他料想的还要大度,就一个士子而言,从马上被人撞下来这似乎极不成体统,可他却似乎挥挥手就罢了,举手投足颇有贵胄风范,全不似……全不似他以为的小门户笔杆子文人模样。
他睨了一眼那个闯祸的黑红脸汉子,他心里到底还是介意,他都快吓死了,嘴里吼道,“快滚下去吧,你是当真不知道他是个翰林吗?是读书写字儿,不是拿大刀的!”他想再骂两句,又想起上次被打到马底下的是他亲哥,就算再不成器也是他亲哥,上次他还笑得打跌,这次就不能太翻脸,也不好太过厚此薄彼,干憋了气。他忍了后面的破口大骂,亲自去扶唐翊,刚碰了唐翊一下,唐翊就吸了口冷气。
他的心又提起来了,仔细地看着唐翊的左臂,那条胳膊有一点奇怪,他不知道唐翊疼到什么程度,惊恐地望向唐翊的脸,向从他的脸上寻处蛛丝马迹。
唐翊的脸色不太好,但也算不上有多苍白可怖,他们的视线对上,唐翊又笑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声说道,“胳膊好似没了一般。”
他怔了一下不太明白唐翊的意思,接着就恍然大悟——脱臼了。他松了一口气,吞咽了一口唾沫,那还不算特别严重的伤。他小心地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唐翊的胳膊动了动,唐翊又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胳膊确实不在关节上。围着看的兵士大约是因为方才唐翊的话而对他大有好感,都是没心眼子的,这会子关切起来,七嘴八舌地也得出了刘衍的结论。
刘衍定了定神,其实他能给唐翊接上去,若是他自己脱臼了,他都能找面墙自己把胳膊撞回去。但是他扶着唐翊,咬了半天牙也不敢下手,额头都冒了汗。他死了这份心,虚弱地吩咐道,“别都在这废话了,马上去请太医来。”立刻有两个应了一声旋风般跨回马上,他又忙拦着,“慢着,告诉太医院要治跌打损伤最灵的那个王太医。”
眼望着去请太医的兵士纵马一溜烟地去了,他遣散了众人,自己扶着唐翊往最近的花厅挪去。“还疼得厉害吗?”他低声问,又第十八次懊悔今天不该玩这个,看着唐翊额角的汗就知道唐翊实在不惯这个,恼火自己替不得他,暗暗得又开始生气。
唐翊低声说道,“拖累王爷玩的不大尽兴……”
“什么?”刘衍气炸了,粗声大气地吼了一声。
唐翊耳朵被震得嗡了一声,蹙眉扭头去看刘衍,刘衍先低了视线,脸上气呼呼的。唐翊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刘衍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关切的话,剖白的话,委屈的话,他统统都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天生没长那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