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何其剔透,又何其冰冷,刘子墨默默坐着听,已暗暗出了一层汗。这些事他不是全没想过,只是不曾放在一起想的如此明白,读书人罗列这些道理,又必然引经据典,不会像唐翊这样算账一般嘎巴脆地倒出来,听起来如此瘆人。他想辩驳,却无从开口。他还想不清楚,唐翊已经又开口了。
“但太子爷行事书生意气太重,崖岸高峻是真,君子之风是真,但岂不知天下本无什么君子?大凡做事,合不合乎君子之道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做不做得成。圣贤之言再有道理,做不成事也无用,若再因曲解圣贤之言,背一些轰轰烈烈的典章,按图索骥,刻舟求剑,不但是一场大笑话,而且早晚必酿祸端。”唐翊说到这里,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刘子墨错愕到有些歪曲了的面孔,问道,“如何?我这番话若是太子爷听到,必然会把我赶出北书房,一贬再贬,恐怕不贬到蛮荒之地都不解心头之恨。若是王爷听到不过哈哈一笑,反过来郭老夫子给王爷讲四书五经,讲得十分的不合时宜了,王爷也不过哈哈一笑,这种容人的气度,是天生的。”
刘子墨回过神来,“这么说,你如今并不忌讳公主把你争到王爷这里来了。”
“原来果然是公主的意思,”唐翊叹息一声,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茶已经冷了,又把茶盏放下,“若问我的主张,我还如同那日写策论时是一般,变法之事是当务之急。但若要我在太子和王爷之间选,我情愿陪着王爷打野猪,也不想要进此刻的北书房,道不同不相为谋。要行善事解小民与水火之间,我不如让唐家七十二州县的各家掌柜每月舍粥来的作用更大。”
刘子墨忍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你这张利嘴,我当真是服了。你平日不言不语,莫非是因为知道自己舌如刀剑?”
唐翊想了想,“多少有些这个缘故。”
“这么分析了一阵子,再想想王爷昨日说想害他的人比羊肠山上的兔子都多,就有些意思了。”刘子墨敛了心神说道。
唐翊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见有人上楼来的脚步声,他住了话头转头看向楼梯口。来的人走得很急,满头大汗略有些气喘,正是他的长随陆晓。上来一边擦汗一边说,“爷们怎么跟前一个伺候的都不留呢,还是今日那几个不常跟着出门子的伙计不懂事又躲懒了?”
说着已经走到了跟前,他是个十分勤快的人,先忙着给唐翊和刘子墨两个人换茶。唐翊说道,“那几个都是买卖行里走道的伙计,没有伺候人的功夫,留在这里还耽误我们说话,索性就打发出去看着门了,回头你倒不必骂他们。你自己也先喝点水,刘大人你平日是常见的,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坐下来说吧。”
陆晓连忙喝了水,坐下却有点不敢,扭捏了一会又遭了刘子墨的几句说笑。他也知道这位刘翰林素日和气,时常跟人开玩笑,从来没有什么架子,便自己搬过来一张椅子,斜着坐下。开口说道,“小人打听了半日,那位正五品上的刘大人……”
唐翊蹙眉打断他,“你这是笑王爷么?”
陆晓眨眨眼,赔笑道,“我是笑那位刘大人,就算是笑王爷,反正王爷千岁又不在乎。”
唐翊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罢,说正经的。”
“是。”陆晓连忙应着,继续说道,“那位县令大人到了汲川县总共有两年零四个月了,官声可说是不好不坏。琐碎的不说,大事共有四件,两件百姓称他好,两件说他不好。第一件事,汲川县虽靠着汲川大河,但是县里有一半地方水并不好,据说是枯涩难喝,人喝了水时常便要生病,所以汲川县虽靠着京城却聚不起人来。刘大人到任后,亲自丈量河水,测量土地,他也真是有点能耐,硬是在几处人人都说打不出水来的地方一共打出来九眼水井,据说井极深,但井水极甘甜。后来就靠着这几口井,引出渠来,聚了不大不小的一块湖来。旁的不说,靠这湖水种出来的米,去年甚至进贡了内廷,皇上亲赐了碧玉梗米的名号。汲川县的人口也是第一年的不少反增!”
唐翊听住了,微微蹙眉,伸手去拿茶,手却杵进了热茶里。陆晓那边还说着,手疾眼快,忙扯着他袖子把他的手往外拿,随手拿了帕子给他擦。笑向刘子墨道,“我们大人听故事就是容易痴,大人莫笑他。”
刘子墨听了那些话也在琢磨事,听了唐翊被自己的奴才揶揄,禁不住也是一笑。“那第二件大事是什么?”
“县令大人十分重视读书,在县里乡里广设义学,贫民家的子弟不但有书可读,而且读满几个月还要倒给上一斗米。如此许多穷人家为了这一斗米,也要把孩子送到学堂去。”陆晓说道。
这一次刘子墨倒十分兴奋,似有所触动,对唐翊说道,“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前人植树后人乘凉的大好事,不知几家学子要因此出息。虽说礼义教化本在县令职责之内,但依我朝制度县令多半三年就要更换辖地,所以谁肯做此百年大计。”
唐翊也有些吃惊,不过转眼便说,“可他钱从哪来?”
陆晓一笑,“少爷,您问到点上了。这就是第三件事了,刘县令命县里的富商和乡绅捐钱办义学,这位县老爷可是十分的有性格,他对富户劝捐的金额还不算大,对那些读书有功名的人家劝捐的金额就大得多了。依着他老人家的意思,商人本来无有义务供养义学,但读书人总不能忘了圣人教诲不知廉耻,读了书还不记得圣人让他教化别人。所以哪个有功名的人家要是不乐意出这个钱,他就找人写文章去骂。这读书人哪里受得了,受不了只好出钱,出了钱又难受,读书人的嘴又都厉害,他自然被骂惨了。”
唐翊愕然,刘子墨已经笑得捧着肚子,“这人,其实倒是跟王爷能处得来。”
唐翊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可说的,看来刘清来这人也是出格的很了,怪不得他能找到王府去,如此说来就算找上金銮殿对他来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他默默寻思了一会便继续问道,“那第四件事又是什么。”
“第四件事就更怪了些,这县令似乎十分在意女童。”陆晓说道,话说了一半便留意着主子的脸色。
果然唐翊对他这话十分迷惑,“这是何意?”
“县令大人禁杀女童。”陆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他有些说书的天分,话说出来就瞧着主子,等着主子顿悟。
谁知唐翊依旧十分迷惑,反问道,“哪个地方不禁杀人?这又不是化外之地。”
陆晓一怔,“少爷,当爹的打死个儿子,依律也不过轻罚,杀个女童又算得了什么呢?怕是连银子都不罚,再说杀孩子的人家也没什么银子可拿得出来吧?”
唐翊被僵住了,总觉得自己问的不恰当,又觉得自己的认知与陆晓好像隔着什么,他问得不明白,陆晓也答非所问。突然听见刘子墨一声轻笑,语气十分怪异,他茫然地看向刘子墨,后者清秀而略带苍白的面容上闪烁着一丝古怪的讥讽,仿佛陆晓所说和刘清来所为,触动了他某一处暗藏着的情绪。
他回过神来,对唐翊说道,“我来说给东园吧,乡下人生下孩子未必养得活,杀掉女儿留下儿子不过是寻常事。刘清来既然要大动干戈去提禁杀女婴,此地杀女婴之风必然已是十分严重。”
唐翊知道自己要问的一定十分愚蠢,不过他对于不解之事一向不肯放过,“为何不卖掉?卖给城中富户为奴,或是……”或是卖给城中风月之地,他是这么想的却不好真的说出口。
刘子墨了然,却禁不住被唐翊逗笑了,“好比你家里,已是十分富有了吧,你家一年需要买多少奴才?恐怕不会有太多吧,首先你家的奴才会生奴才,其次即便家生子不够,你再算算一年之中穷苦乡人会生出多少?是不是远超过富户人家买的奴才数目?再说卖给妓院,虽说那些姑娘都会说他们本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家里穷的老子娘吃不上饭所以卖的她们,可是到底城中才有多少风月之地啊?老鸨子挑挑拣拣还要选好的要,乡下吃不上饭的柴火妞饿的黄黄瘦瘦,那是连想做□□都没有机会的。所以乡下人养闺女没什么用,连卖都卖不出去,若是把闺女都淹死了,省下嚼裹多养几个儿子倒是大好事。”
“正是如此,”陆晓连忙附和道,“所以县令禁杀女婴,再劝同乡富人出些钱粮帮着养女婴,真是闹的人人都不痛快,即便县衙也出了钱去做这事,人家到底觉得还是受了损失,耽误了养儿子。更有那些前头生了四五个女儿,实在养不起的,就责怪县令是要他们断子绝孙,连乡里宗族的长老都有怨言。可是县令却盯上了这件事,半点都不肯马虎,人家越是骂他这点,他越是因此不得人心,他就越是梗了起来,以至于凡是跟女婴扯上关系的事,他都十分尖酸,近来连妓院都管起来了。这里的人都说他魔怔了,是在羊肠山招了什么冤死的女婴鬼魂上身。”
唐翊被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所以王爷是触了他这个霉头,怪不得……羊肠山?怎么又是羊肠山?”
“因为那边最穷。”陆晓连忙答道。
唐翊怔了一会,喃喃道,“原来如此,看来还是得去一趟白家庄。”
刘子墨也点头,唐翊回过神来,说道,“再往前山路十分不好走,皓之在这里等我,天黑之前我若是赶不回来,你就先回城去,明日我必赶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