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翊愣住了,再抬头看四壁朱漆描摹的星天,心境便不同了。原来这里果然是坟墓,却与寻常的坟墓全然不同,再想到征战一生的老者带着族中年幼的孙儿们在这里过夜,在祖先魂灵的俯视中诉说昔年壮怀激烈的往事,虽不合中土礼法,但细思起来竟没有比这更好的祭祀之法了。
“那些村民是迁徙而来的流民,来了有些年头了,因一向彼此无事,所以也不曾为难他们。他们发现了这里,原也并不曾轻举妄动,愚男蠢妇不明就里逢着难事还来这里拜拜,倒比去河对面正经寺庙的多。”刘衍说道,可是越说越有些气粗,已经是动了气了。
唐翊看在眼里,接口道,“他们是不是觉得这里供奉的是凶神,若是在这里害死幼女,就能镇住再来投胎的女鬼?我在《西行异闻录》里读到过,有乡野之人如此求子的。”
“大约是吧。”刘衍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去看石床上安放的青铜枪,看到上面的血污立刻面上又掠过一层怒气,上前一把抄起来。唐翊从他身后默默地递给他一块帕子,他接过去把枪上的血迹抹去,“这把枪有了年头了,来历连我外祖都有些说不清,只知道是用来镇魂的,若是收在阳宅里便不吉利,只能放在这里。你见它制式古怪,怕是已经瞧破了它不是中土之物了罢。所以我也不瞒你元氏的来路,元氏子弟幼年来这里第一次见到它时也多有猜测,等到他们再大一些,族长便会将祖上来历告诉他们清楚。”
他把□□上的血迹擦干,放回石床上,“我想过把它埋起来,可惜元氏教导子弟不重器物,不求原物长存,不敢有永不破败之野心。所以若是我当真这样做了,反而违了先人之意。”
“有此家训,足见元氏睿智。”唐翊看出王爷有些伤感,不禁放轻了声音说道。
“物尽其用便已足够,好比人只要壮怀激烈做一番事业也就够了。结局如何,旁人如何评说,后人如何作传,并不值得看重。”刘衍沉声说道,说完就陷入了沉默。
唐翊心中却不舒服起来,如果王爷从小跟着外祖的时候如此之多,他就不会以养光韬晦为荣。不过反观其行事,从不在意他人如何诟骂,与世人认为鲁莽粗野的元氏确是一源。也怪不得王爷似乎并不是不读书,但与他讲圣贤之道却全无用处,原来他自幼习的也不是圣贤一路。
他还在低头思索着,突然听见刘衍哼了一声,叹气一般的一声轻笑。王爷靴底在地上一扭,转头大步往洞口走了几步,抬起头高声喊了一句。唐翊怔住了,他耳朵听的是王爷的声音,但那声音说的话他却一点也不懂,那是吟诵一般悦耳但却陌生的语言。
洞外有人用同样的语言应了一声,一个黑衣黑甲遮着面罩的男子大步走进来,将手中自己的弓递给了刘衍,随后转身退下。
刘衍拿着弓转回身来,看着唐翊,唇边带着一丝唐翊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微笑。“这是一张三石的硬弓。”他猛地拉开那张弓,不存在的箭对着唐翊,威风凛凛,“元氏没有孙儿和外孙之分,我是刘氏,也是元氏。”
唐翊不知为何不觉得有丝毫意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衍,分明是在死人的洞里,他却比在活人的世界里更鲜活,眉头舒展,唇边含笑,一双眼炯炯有神,夸耀着自己惊人的膂力,面目生辉,气势夺人。这是王爷,真正的不与外人看的王爷。
如同乌云缝隙之间乍露的阳光,转瞬之间便消逝了。刘衍放下弓,静默了一会。“元氏的家坟确也在这座山里,但若是以中土人的习俗来看,简直算不得数。元氏不看风水,不修地穴,没有陪葬,只是将骸骨深埋在这山中罢了。”
唐翊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王爷就问他修坟的事,听起来混蛋透顶又一知半解,怎知他原是全不把《葬经》当回事的,所以信手拈来调侃人。
刘衍又继续说道,“这座山叫玉衡山,是羊肠山一带最险的一处,既是元氏的坟山,也是元氏子弟行成年礼的地方。今晚你命大,有孩子在这里行礼,所以元氏有人在这里照应,不然……”他停了停,低声说道,“你过河的时候被慈云寺的人看到,唐探花果然名声赫赫,有人认出你来,才叫了人关照你,又飞鸽报给我,但我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我在来这里的半路上遇到刘子墨,他自己醒过腔来觉得危险正往回赶着去找我,要是等收到他的信才往这里赶,那就又迟了。”
唐翊不知如何回答,又觉得王爷好像还是揶揄了他一句,听王爷的话里又倦倦的,仿佛一幕戏到了尾声,恋恋的有些曲终人散的味道,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转念一想不禁有些担忧,“京里无事吗?是不是事情传到宫里了?”
刘衍看着他,“出来的时候遇见姐姐的奴才,来告诉我应天府报进了宫里,父皇气的要我进去领罚,说要削了我的王爵。”
“什么?”唐翊大吃一惊,断不透都都这火烧眉毛了,王爷怎么还能不紧不慢,“那你不进宫去不是抗旨不尊吗?”
“我又没见着宫里传旨的太监,算什么抗旨不尊?”刘衍黑着脸说道。
唐翊不好说什么了,不过念头转的飞快,“那大公主为什么遣人来告诉你……是了,大公主必是要你想好说辞自己抢先进去谢罪。”
刘衍被他说破,臭着脸却不好反驳,只是不想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跟唐翊翻脸,忍着不吭声。
谁知唐翊接着就突然低声说道,“也不是说我不谢你赶来救我的恩情。”
刘衍没想到唐翊的口气突然软了下来,话里都带了许多私意,虽说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才这么说,但这话听起来仍旧十分受用。他心里暖起来,脾气也火消烟散,转过头来看着唐翊,心中还是对他十分不舍。“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管了也是十二分的麻烦。王爵不过是个头衔,今天没了明天又有了,我又不会被怎么样,倒是不该牵累旁人。”
“王爵要是被削了,王府大门先就依制要改小,再者王府占地也过大了,花园子大约是要被割出去,如此林林种种,麻烦着实不小。”唐翊说道。
刘衍一怔,看唐翊竟是一本正经地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免了波折的好。”唐翊接着说了下去,又道,“这里的种种王爷必然是不想说出去,元氏少年的成年礼外人从不知道,想必里面也有不宜向外人道出的秘事。王爷说不清楚就想干脆不说,硬吃这场亏,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此事王爷不必操心了,余下的都是下官分内之事,明日定然写好折子递上去,替王爷分辨清楚了,此间的事又一概不露,王爷放心。”
刘衍愕然地瞪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很长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