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翊没什么不可以的,“出门在外,自然便宜行事,一切听凭王爷安排。”
刘衍说这里清苦,倒不是他生了一双富贵眼睛,这里就算是跟一般寺庙比起来也要苦的多了,实在没法让人猜到此处竟是后族的家庙。老僧并未出来见客,前来接引的是两个小沙弥,身上穿的缁衣竟打着不少补丁,带着几团洗不出来的污迹。
山寺庭院之中伫立许多石头禅灯,古朴残破,上面长了许多青苔,青灯古佛之间,连风都静了。
唐翊揣度在此处出家的元氏必定是真正看破红尘的,与都中吃得不消化了出城静修的老爷们全不是一回事。一座寺庙,半枯半荣,前方一条河流,隔开一生一死,此处果真有禅机。杀人如麻的前半生,持戒清修的后半世,真正是放下屠刀,一念成佛。倒不知曾有多少位将军曾在此处顿悟?再思及今夜元氏在这里外松内紧如临大敌的模样,王爷说是因为有少年在彼岸行成年礼,恐怕这成年礼一定十分凶险。待礼成时,引回此岸,又恰如一场轮回,匆匆几十载光阴之后,今日少年来日老者又经此庙此河,回归彼岸,完成另一场轮回。宇宙洪荒之中,元氏竟自有一个小境界,自己因缘际会闯了进来,若不得王爷接引,如今也回不了此岸。
如此思来想去,他也有些痴了。刘衍突然握住他的手,把他惊了回来,疑惑地望着王爷。刘衍皱起眉头,“此处最能移人性情,外祖家每一代都有一些极聪明的人,某一年间到了此处惆怅几日突然就说自己悟了,再不肯离开。好端端的,你突然蹙眉不语,在想什么?不会是也想出家吧?”
唐翊无语地望着刘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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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房十分破旧,唐翊进屋之后也有点傻眼,不过一桌一凳一炕而已,陆晓跟进来伺候他,拿着铜盆出去刷了一遍又一遍愣是还是不敢拿给他洗脸。对比之下,堂堂王爷压根就没人跟进来伺候,刘衍不过就是解了身上的刀剑,走到外边直接就着提上来的冰凉井水洗涮一下就完了,唐翊十分惭愧。
好容易凑合着洗漱完,唐翊把啰嗦的陆晓撵了出去,他也困的呵欠连连了,谁知再看唯一能睡觉的炕又十分为难,炕上只有一层韦草编的炕席,虽然看着跟凉席没多大差别,可土炕毕竟太硬了,躺上去非要硌得浑身疼不可。那棉被更是不知道多少人用过,唐翊从来用不了不干净的铺盖。
那时他对刘衍说自己行过万里路,虽不是吹牛,但他随着祖父和师傅一起游历天下的时候,那后面可是跟着七八十个伙计家人。到什么地方打尖,半日之前早有下人先到,等他到的时候一切都打点周全了,铺盖水盆乃至锅碗瓢盆酒盅茶盏筷子汤勺都是家里现带来的干净家伙,等闲公子哥也不如他这个青州巨富之家排场大。所以说什么旅途劳苦,在他看来都是轻飘飘的事,如今方知自己的局限。
那千尊万尊的王爷却不把周遭的艰苦当回事,往那半旧的枕头上就是一躺,唐翊琢磨的都是他这一躺头上可会不会生虱子。不知刘衍是什么地方看破了他,随口说道,“若是真打起仗来,连这样的地方都没的睡。你过来躺一下。”
唐翊无法,也不想太像个没用的秀才,再说也真是累的站不住了,狠狠心过去也躺了,干脆闭上眼睛不看周围。
半日睡不着,刘衍突然在旁边问他,“是不是硌得睡不着?”
他不好意思说是,不过这样硬的炕睡起来当真是如同睡在地上没什么分别。
过了一会刘衍出了个主意,“你可以靠在我身上睡。”
唐翊睁开眼睛,纳着闷转头看着王爷。桌上还亮着一盏油灯,借着光能看见王爷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
“你不冷吗?虽说是盛夏,可山里风冷,你这样睡着了,半夜里必定要受风寒。”刘衍说道。
说的倒是没错,“下官睡在这里已经算是僭越了。”
“那你睡地上?”刘衍提议道。
唐翊心里暗骂一声,又觉得刘衍说的也是,守礼他本应该睡地上伴宿,反正都睡这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舒服一点。他翻了个身,贴在刘衍身侧,刘衍却伸出手臂来让他枕着。这一下更舒服了,他受不了诱惑,整个人都趴在王爷身上,手臂抱着王爷的腰。王爷比起美人儿来算是硬汉,可比起硬邦邦的土炕就算得上香软了,他舒服得简直要叹息。
“王爷仁而下士,这一番恩情……”他打了个呵欠,“下官一定知恩图报。”
刘衍嗤笑一声,挪了挪唐翊让他枕在自己胸口,扯过自己方才脱下来的外袍盖在他身上,一只手从后面护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忍不住抚起他散了的几绺碎发。他的动作很是笨拙,只是想尽一尽心里很珍惜他的心,唐翊也没有反对,甚至也没有不乐意,反倒又舒服自在地打了个呵欠。他心里一乐,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得到了回报,趁着唐翊困的不在意,他干脆偷偷抚摸起唐翊的头发,“那你……不走了吧?”
唐翊一笑,“蒙王爷不弃,解衣推食,下官如何还能再走?”
话说到这里,唐翊突然想起一事,精神了过来,猛地抬起头来,吓得刘衍连忙撤开手。唐翊并没察觉,他下巴还顶在刘衍胸口,自下而上瞪着他,“王爷昨日怎么突然说起我要走的话?”
“你不是要走么?”刘衍问他。
唐翊眨了眨眼,脑子转过一圈来, “谁跟你说我要走了么?”
“不就是你那小妾么。”刘衍突然觉得胸口又堵了起来,不知怎的竟生起气来。
“我的妾?我何曾蓄妾了?”唐翊想了想,明白过来,“苏小宛说的吧?你什么时候见到她……哦,我那日吃了药睡过去的时候,是小宛送你出去的。哎呀呀,一个小姑娘说的气话,你堂堂王爷居然当真了?”
刘衍脸上青青黄黄的不好看,他现在也明白唐翊不是真要走了,只是不好承认自己蠢。“她说的明明白白。”
“她说的明白,你就不会看看气氛么?她是我的奴才,眼里自然只有我 ,突然瞧见我受伤,虽然没有什么大碍,在我们家里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定然迁怒在你身上,看见你自然有几分气。想来一定是抢白了你几句,你不跟丫头一般见识,我回去说说她也就是了。可你怎的自己恼了,你鼻子底下长的不是嘴,不能自己问问我吗?青天白日的,亏了你是王爷不是将军呢,要在战场上难不成你因为别人一句话,我还在梦里呢,你就斩了我这个没逃的逃兵吗?”唐翊也不困了,一连说了一大篇话,说的刘衍哑口无言,临了唐翊话锋一转,“啧,这还真是个事,搞不好你有一天真的稀里糊涂杀了我,我还是尽早致仕的好。”
刘衍气的要命,又实在没理,也不敢接唐翊又觉得走了比较好的话头,黑着脸问,“她不是你的妾?”
唐翊正在气头上,突然被这么一问,怔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出来,认了命似的趴回刘衍的胸口,“她原来也是都中人氏,家业败了以后流落到南边,后来就到了我家,你也看到她那模样气度了,比公侯小姐大约也不差什么,所以家母的意思确是要她服侍我的。”
“莫非她不肯?”刘衍吃了一惊,不要说只是个像公侯小姐的,就算是公侯小姐,招一门翰林女婿也是不错的,何况唐翊的相貌气度才学人品在王孙子弟中也找不出来一个,她难不成眼高于顶觉得自己有当娘娘的命吗?
“她在我面前发誓一辈子不嫁男人。”唐翊打了个呵欠说道。
“为什么?”刘衍一怔。
唐翊禁不住笑出来,“不知道,你想知道你自己去追着姑娘问这事去。”
刘衍吃了个瘪,想想也确实无关紧要,不嫁就不嫁呗,兴许将来想出家。他想到这里心情还挺好,那厉害婆娘如果跟唐翊是一家,或是唐翊心头至宝,他还真有些堵心。
唐翊又说道,“她倒是有才干,寻常男人都比不了,又忠心耿耿的,跟着我过来,照料家里支应门户,甚至打理外头的买卖都不错。这不是嘛,连王爷跟她过了一招都败了。”说完又笑。
刘衍也不稀罕争辩自己跟个妮子谁赢谁输,闷不吭声地护着唐翊,不叫风闪了他的后背,心境慵懒平和得忍不住轻轻抚摸着唐翊的头发,且喜唐子始终也没引经据典斥责他行为不当,没一会还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