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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刘衍立在尔英殿的正殿中,闷了一身汗。这里原本只预备着做夏日里天子的书房,所以难免建的清凉,如今皇上冬日也在这里燕居,下面的人索性把四面墙都拆过重做了火墙,连地下也走了火龙,为的是外头再冷殿中也能温暖如春。
只是尔英殿本就玲珑,四下里都是火,屋里又有皇上,太子,两位宰辅,还有几名伺候的宫人,对刘衍来说就太热了些。外头笼在风雪之中,所剩不多的天光透不进窗子,屋里点着许多火烛,熏笼上香炉散出的龙涎香在烛光中弥散着,压得刘衍透不过气来。父亲问他怎么过来了,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妹妹如何去求他,他如何应下。又说了师傅每日过府中讲学是如何辛苦,连他曾经如何花哨地顶撞师傅都讲了,言语之间却略带愧疚。
老皇上坐在书案后,听着他小儿子说这些琐事,翻腾的心绪竟渐渐平和起来,待到那混小子话里话外透出对老师傅的愧疚,似乎有了一丝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难过,这平平常常的心思像是西山行宫里的温泉水,润得他的心头也跟着柔软起来,方才能够觉得自己真正像个无事跟幺儿闲话的老父亲。他问了小儿子几句闲话,最近打猎了没有,外祖家里办的法会如何,练字是不是勤快,最近天冷底下的人有没有看着他吃东西,如此这般琐琐碎碎唠唠叨叨,刘衍都一一答了。
两个老臣听的犹疑,虽原本并不同心,此刻却禁不住互相对视,只是又怎敢打断皇上和皇子的对话,只能在心里暗暗把皇上说的每一句话拆掰开嚼碎了细细揣测圣意。太子也只能站在下首的灯柱下头,光只能照到他的半张脸,他微垂着头,神色难辨,只偶尔抬头向上看一眼。香炉横在地当中,暖香袅袅,却刚好挡在父皇幼弟和自己之间,恍恍惚惚又是他们父慈子孝。安苏郡王什么都是好的,就算他拆了朱雀门,恐怕皇上都不会当回事,还要夸他虎头虎脑,就仿佛那是什么好话?自己操碎了心,哪一件事不是为国为家,偶尔出个小小的纰漏父皇都不肯放过,教他如何能不灰心丧气?何苦家里办事人总是里外不落个好?
刘衍这边只是觉得当着廖维和卢世平两个宰辅老臣的面,他一个大闲人在这碎碎叨叨地跟老爹说话有些没眼力见儿。皇上一向礼贤下士,待朝臣十分宽厚,宗室和朝臣略有纷争,皇上总是偏向朝臣多些,这点就算是皇子也不能例外。尤其是股肱之臣,便是宗室见了也不敢十分按礼制来摆谱。他十二岁坐大公主的车驾跟她一同去舅父家,遇到廖维的车马他姐姐远远便教车夫避让,宰相廖维先是不肯,可公主让车夫都下了马垂手站着,硬是等着廖维先过了才肯走。这事给他留的印象极深,日后他再怎么闹也有个限度,便是御史再怎么参他,他也没像他五哥那样被参一本就跟御史殿外对骂,惹出御赐的一顿大嘴巴子。
无奈今日闲话是皇上的意思,刘衍只能问什么说什么,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皇上说有两幅画可以借给他赏玩几天,接着突然就叫廖维拟旨。刘衍怔在那里,连廖维这办老了事的人都是等到皇上喊第二声时才匆忙走上前去。
笔墨都在旁边的小案上放着,太监刚要去伺候,皇上回头叫他的小儿子,“你去给廖大人磨墨。”
刘衍没什么脾气,给谁磨墨都是磨,他平日里总给唐翊磨墨,如果刘子墨是替他写功课的话他还得替刘子墨研墨,何况这还是他爹吩咐他做的。所以虽然廖维甚是惶恐,刘衍脸上可没什么不痛快,手脚也很麻利,皇上半日没说是什么旨意,只是呆看了自己小儿子一会。
刘衍知道他进来之前皇上面前必然有一场激烈殿争,廖维和卢世平必然各是一派的领袖,太子大约是来加码的,外头的人进不来这里,意思是靠廖维和卢世平转呈。但此时皇上突然就要下旨,仿佛之前那一场争辩没个鸟用,皇上也不用靠他们来权衡利弊,甚至现在皇上什么人都不看,坐在屏风前那张大圈椅里,悠然地望着殿顶的藻井。
皇上开始说话了,闲闲如叙平常事,说的却是郭世襄的处分。廖维暗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倒是下笔毫不凝滞,刘衍寻常看他不过是个圆胖的笑面虎,此时才知道他才学了得,才思敏捷之处不落那些青年才子。皇上一面叙着白话,他笔走游龙地把那意思变成堂皇的文章,意思竟不变,成文速度又极快,一笔字又不俗。
皇上轻飘飘一句“就叫他罢官还乡罢”出口,刘衍吃了一惊,想不到有这样大的恩典,跟着又松了口气,恰好抬起头来,冷不丁瞥见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耳朵里听见皇上又提了几个人,具体因为什么牵连进这件事的刘衍不是完全清楚,但听起来都是郭世襄这一边的人,都远远地贬了出去。他听了一会突然想到,被贬的人里不少都是御史台的人,再一路听下去,觉得照这个贬法御史台明早都要没人了。
这么听下去,刘衍悟出来反对变法的人几乎都被贬出京去,虽然左迁地方各有好歹,大体听来也都罚得狠了,只有郭世襄算是什么大事,皇上竟给了他这样大一个面子。他手里磨着墨,心里却不知该作何感想。
能看出廖维对这样的处分已经算是满足,卢世平还想说什么,被皇上一句话碰了回去。刘衍听见父亲说“乾纲独断”,他在心里默默换成自己的话觉得这大约就相当于他说“滚你妈蛋”。太子阴沉着脸不说什么,大约也是被父亲打了脸,刘衍没觉得自己高兴,已是彻底的意兴索然。临了皇上起了身,那清瘦的老者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绘着万里河山的屏风前,偏偏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
“郭世襄一介书生,家徒四壁,连田产都没有什么,新法旧法与他自家并无利害可言,这样的人反对新法,不是为他自己的私利。你们行新政破旧制,要的是坚韧不拔之志,但也要有容人之量。郭世襄一个古稀之年的老翁,又不为自己私利反对新政,左不过是与你们政见不合,就一定要把人贬到活着回不来的地方有什么好的呢?非得让他一把老骨头客死异乡?你们看看你们自己,还不如一个半大孩子通人情晓天理。朕也乏了,都不必再说什么,回去各自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