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皇族子弟默默地交换着眼神,唐翊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是新近来京中朝贺,又或是刚刚被选进京中为皇子伴读的,他们还不太熟悉宫中种种。那几个真正的皇子都静静地置身外围,除了刘衍,他们好像都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感兴趣。
但他们不可能真的不感兴趣,杜延年就是他们的人。初入京中的贵胄子弟也不可能完全没听说过京中的规矩,所以今天的一切更像是一场试探,有人要试探在太子掌握权力以后,那看不见的格局有没有发生变化。唐翊察觉到这是小辈人们在沙盘上的一次推演,他竟有幸旁观到贵胄们未来厮杀的影子。
没有人说话,唐翊冷眼旁观着,想看看公主如何坚持下去,能不能坚持下去。是不是要在某个恰当的地方转圜,变成见好就收的恩威并施。
刘潆君不过等了两句话的功夫,她转过头去,方才像不过是做做姿态,给惹事者最后一个不怎么慈悲的机会,她问身后的元氏子弟道,“我已经说过今日不可惹事生非。”
元九客年纪最长,他在公主身后淡然地说道,“是杜延年先开的边衅。”
边衅,唐翊心中又是一动。
杜延年明显一怔,似乎随即想到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话,挥拳头的又没有他,量旁人又能奈他何,面色便由紧到松。还向着公主一笑,行了一礼,“我不过是说笑,谁想竟伤了和气,殿下若是恼了,我向诸位兄弟赔礼便是。”
他言语间尚有几分轻佻,竟把话说得像是在安抚一个使小性的女孩儿家一般,说了又向潆君公主温柔一笑。
唐翊只觉得头皮都是一炸,想到依着王爷的性子推测,他的姐姐要是跟他是一路性子的,最后还是不要如此轻佻才是保命的上策。
杜延年却觉得自己颇有四两拨千斤的能力,有些自鸣得意。
那公主倒是也仿佛当真要把此事轻轻拂去一般,神态间越发自然轻松了一些,向着杜延年点一点头。回头却向跟在身后的殿值太监首领说道,“去叫西五甲的当班侍卫进来,带他下去打二十板子。”
杜延年猛地怔住,面上生了惧意,偏又觉得自己不至于要向个公主求情,眼神飘向了一旁的五皇子刘循。结果刘循没有说话,他这一番举动却全看在公主的眼里。她瞧着杜延年冷笑道,“怎么?当我在跟你玩笑吗?”
杜延年犹豫了一下,瞥见首领太监毫不耽搁地领命而去,拿不准主意,也生了些惧怕。但见刘潆君不过一貌美女流,又定不下心意来当真惧怕。权衡之下觉得向女子讨饶实在丢脸,远不及向女子说几句好话来得有面子又占便宜。想着便瞧着刘潆君讪笑,眉眼间倒添了几分倾慕怜惜的忸怩之意,“姐姐莫恼,姐姐若当真生气了,就是我这做兄弟的死一万次也是不够的。姐姐花容月貌,又生的如此娇贵,只要皱一皱眉头,我便该挨刀呢。今日这错儿我认了便是了,只求姐姐别生气了。”
唐翊倒有些混乱了,想到他们本是亲戚,莫非这样说一说公主真要搁开手了吗?谁知身后蹭地一声,回头看竟是王爷猛地站起来了,一脸吃坏了肚子的厌恶神色。他连忙拽住王爷的袖子,生怕刘衍方才没露头角,此刻再来个找补。刘衍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脸上不以为然,身子倒是靠着他站着,没再往前赶。
前头刘潆君冷冷一笑,“这些话表弟省了吧。怕是你们初到京中的,不知道我素来的说一不二。”
杜延年见她不算翻脸,便没太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又生出些小看她的意思。因他从前见到公主时都是在皇后宫中,瞧着公主是个母亲身旁知疼知热的娇憨女子,言语多笑,行动活泼,便将她认作是个宫闱之中再可人不过的一个贵女。如今见她针锋相对,只当她生来是个公主,脾气怕是有些的,却不信她能太出格。便又笑着瞧潆君,作出十分害怕的模样,说道,“我知道姐姐厉害了,请姐姐饶命吧。我不过跟那几位元家兄弟有些口角,要为这个得二十板子,岂不是不合规矩么?王法也不曾规定说不得玩笑啊?若我要被打二十板子,那他们几个动手的兄弟罪加一等,难道要被杀了不成?”
“规矩?”潆君轻声重复道,说完失笑,“你当规矩是谁定的?你问问他们,我这个做长姐的,是不是说出口的就是规矩?”
她话音刚落,门外楼梯上便传来甲胄声响,转眼之间一队侍卫急促鱼贯而入,门口伺候的宫人急速后退让开地方,走的慢的一个还被侍卫狠狠推开,摔在地上。众侍卫进门后扇形排开,俱是手按刀柄,满脸的凶神恶煞。屋里先已有沉默直立的元家武士,此时十几个带甲执仗的孔武侍卫列在堂中,气氛更加凝重凶险。
杜延年此时才觉得事态严重,神色慌乱了起来。
那为首的侍卫着正四品武官肤色,且身披铠甲,粗黑的眉毛下两道果敢锐利的视线毫无畏惧地扫过殿中所有贵胄,最后看定了潆君公主,举起右臂有力地一击胸甲,“殿下有何吩咐?”
“李成业,今日是你在此当班?”刘潆君看了他一眼,“把坏了规矩的杜延年拖下去,打四十板子。”
唐翊惊叹地看着潆君公主随意便喊得出侍卫的名字。杜延年也被这一幕吓的浑身一颤,急忙看向刘循。五皇子刘循挣扎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却仿佛被鬼捏了嗓子,始终没敢说话。那些侍卫哪里还等着他们计较,虎狼一般冲上来拽杜延年,毫不在意这一路刮拉着了谁。几个外地进京的皇室子弟自幼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一幕,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此时吓得目瞪口呆。
杜延年被狼狈地拽出去,颜面扫地,惊慌失措,口里胡乱地喊着“殿下”,也不知是喊这里的哪一位殿下。
唐翊想不到在宫中竟会见到这一幕,他没留意杜延年的窘态,却一直留心着公主,只见她神色自若,既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凶戾之意。便是这样,才更觉得深不可测。
谁知今日之事,注定的不同寻常。就在唐翊低头思索的时候,已经被拖到门外的杜延年突然高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命。”
那一声喊,就算站在殿内看不到杜延年的脸,也能从声音里听出来他的惊喜,且音调之高亢更让殿中几乎人人都听见了。唐翊瞥见潆君公主脸上几不可见的一丝冷笑,和一掠而过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