潆君本来还要说，听见父亲夸奖她，顿了一下笑道，“多谢父皇夸奖。”
她略一思索，有些后知后觉地说道， “父亲莫非是有意想要压一压唐翊？怕少年人登高跌重，这是父亲爱惜人才的意思。”
“也有这个意思。”老人说，“最要紧的是，唐翊其人是个从骨子里要革新的人，他在衍儿身边便会影响衍儿。你也好，衍儿也好，终究要明白元家的存在本就是有利有弊。衍儿身边该有各式各样的人教他，你和衍儿都太像元氏了，这样不好。”
“父亲身上也流着元氏先祖的血。”潆君大胆地说道，“父亲也喜欢元家。”
“你方才不是自己说过人君不可凭自己的喜好拔擢人才吗？”老人静静地说。
潆君僵住了，不知如何说下去。
老人叹口气，“你要是想明白了，就起来吧。”
潆君蹙着眉从地上爬起来，老人分给了她一杯茶，她坐在了父亲身边。
“你真不像个女孩儿，脸皮忒厚。”老人说。
“你也不像个皇帝。”潆君还嘴道。
“做皇帝太累，朕已经做了一辈子皇帝了。”老人抚着茶盅慢慢地说。
潆君也就罢了，突然说道，“爹。元家这一辈的女孩子都不怎么样？”
“你这是告太子妃的状？”皇帝惊愕地说。
“不是。”潆君说，自知失言，“她不是嫁到咱们家了嘛，早不算是元家的女孩了。”
“那你是没话说了？跟表姐妹吵嘴，要老父亲给你评理？”皇帝悠悠地戏谑道。
“不是。”潆君说，“我看母后的意思，还是想让衍儿娶个表妹。”
这话说的正是时候，皇帝听了果然怔了半日，想说不好，又不想直说皇后的主意不怎么样，所以模棱两可了半日。
“我觉得不好，我瞧不上那几个傻丫头。”潆君摆弄着茶盅，若有所思了一会，突然说，“我听我舅舅说，我舅舅听我舅母说，我舅母八成是听我母后说的，说您老人家当年有那么点意思，想娶个五姓女为妻。”
皇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枢密使跟你说这个，是不是不要他的脑袋喝粥了？”
潆君笑出来，又强忍住，“舅舅喝多了酒，我骗他说的。罢了哟，您老人家这事就翻过去了，我母后许是疑心生暗鬼。父皇只说眼前的事，您说元家那几个丫头每日里惹事生非，要是配了衍儿，两口子夫唱妇和不是要拆了这皇城不可？”
皇帝沉默不语，她又接着说道，“别家的女儿我多半也都见过，可惜满朝文武盘算起来，一般人家的闺女也不堪陪伴六郎。谁知前日我巧遇了赋闲的老相爷薛德昭的夫人，虽是那么大年纪一个老妇人，可那通身的雍容气派，让我这堂堂公主竟有些怯了。后来还是我婆婆说起，说薛老相爷的夫人是兰陵裴氏家的女儿。我这才明白过来那南国五族是什么人家！原先只听说江陵薛氏，洛阳王氏，兰陵裴氏，五原萧氏，云中谢氏，是存续了几百年的诗书大族，正统的华族，基业不是一般的深，他们教养出的女儿更是才貌双全，世间难得。爹爹，百姓人家还有俗语说表壮不如里壮，又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所以女儿觉得，给六郎娶亲，可马虎不得。”
这一番话，却把皇帝真说动了心思，他仔细地回想了一阵子，说道，“薛德昭的内眷年轻时候入宫朝贺，我也见过一次，确实不似别家女儿。”
潆君一拍手，“你看看，几十年前的人儿了，也不过一面之缘，父皇还能记得，可见我所言不虚。”
“你虽是所言不虚，但你此刻本该在殿中请罪，可否稍微有些悔过之意，使你老父略感宽心啊？”
潆君讨好地笑了笑，收敛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跟华族五姓比起来，元家的女儿就算放羊的姑娘了。”
皇帝略微蹙眉，“那你可知在那不知好歹的五族眼里，我刘氏也不过是牛羊多些的人家啊。你自己算一算，你的祖母里头统共不过只有一个五姓女，还是三代之前的。”
潆君听了讪笑着说道，“这倒也怨不得旁人，他们五姓从前做宰相的时候，咱们刘家的祖宗不过是塞外领兵的边将；他们五姓再从前做宰相的时候，咱们刘家祖宗的祖宗可能还在塞外放羊……”
“你住口吧。”皇帝忍无可忍地说。
潆君忙说道，“但是话也不能这样说，咱们家入主中华已有百年，也有了百年的基业，这又是何等的家业，难道还有人敢小看？可不是疯魔了吧？他们五姓的尊贵不过是仗着坟墓里头的几根枯骨，是端着外头的空架子罢了。自从我朝大兴科举以来，五十年之间，五姓家族人丁虽兴旺，可不也只出了薛德昭一个宰相？”
皇帝点点头，“他们是端着架子不肯参加科举，我记得薛德昭也不是科举入仕的。”
“没错。”潆君连连点头。
皇帝却禁不住沉吟了起来，“他们不出宰相，也是先帝有意打压旧族，其实他们的子弟多半都是难得的英才，实在可叹。但你今日之言确实提醒了我，我听说便是朝中重臣，多半也以能聘到五姓之女为荣。”
“衍儿是少年英杰，若能得五姓女为妻，真是神仙眷侣。”潆君说道。
皇帝思索着，不禁一笑，“你这话说的也不错。”人最怕的是有了惦念，也从没有不为儿女打算的父母，便是九五之尊，若有能成全儿女的地方，自然也是想方设法要成全的。公主这样提点了，皇帝自然也动了念头，就有些惦念起来。想到幼子实为心头最爱，自己却对这爱子常有亏待，再想想儿媳若能得五姓女，那一番齐全景象又是何等悦目，年老之人实在抗拒不了这番念想。
潆君正好在旁边一番仗义之气地说道，“母后那里包给我去说，保管她也同意。”
说的皇帝笑了，思索着点头道，“此事确需你从中斡旋。”
潆君见父皇应允，精神头更足了起来，“不知父亲更中意这五姓的哪一家？”
“这是后话了。”皇帝说道。
潆君不以为意，又怂恿道，“听说兰陵裴氏尽出美女，女儿曾经见过一幅兰陵女儿图，为廖相的女儿所有。”
皇帝禁不住也被说得活泛了，“你去借了来我看看。”
“执冰斧的还得薛德昭老相爷，他好歹出自江陵薛氏，听说五姓之间世代联姻，薛相爷定能游走其间。”
皇帝笑个不住，风雪凄迷的傍晚，殿中却逐渐欢愉起来。
外头当班的一个太监悄悄跟旁边的嘀咕道，“说起来，你还记得公主原是来请罪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