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至山顶,头上分别插了一支新剪下的茱萸,贾儒看着远处氤氲水汽的景色,抿着家里带来的桂花酒,不觉有了作画的兴致。
代儒以前自然是没有这份闲心的。但是贾儒本人从小跟着私塾出身的祖父身边,对于琴棋书画一类虽然抵触,却也是一板一眼地学出来的,尤擅棋画两项,不像贾代儒那酸腐,只会读死书。至年纪渐长,祖父也不再要求他,他却越发对这些技艺喜爱起来。
贾敖显然也对父亲兴起作画非常好奇,殷勤地磨墨沾笔,调起颜色来。
贾儒睨了他一眼,贾敖倒是在这几日对父亲的改变有了些感觉,知道父亲并未真的生气,便嘻嘻哈哈做起鬼脸来。
小楷早将旁边亭子里的石桌擦干净了,贾儒手一按笔,笔走龙蛇一副《西山氤氲图》便已画出来。画中山虽不高,却自有各种动人之处,远近、设色、山石、树木、游人、飞鸟、泉水……无一不有,却深浅虚实各不相同,都在一两笔之内掠过却让人能够一眼感受到其中自然明快的风情。
画中人物好有十来个,尤以画中石阶上的一鬼脸少年最为令人捧腹,偏这少年眉眼看不清楚,其神态却与刚才的贾敖所作神似□□分,让贾敖一看就十分高兴,还要假装不满磨着父亲把这画给他。
贾儒见贾敖多少恢复了些孩童之色,总算放了些心。似笑非笑对他道:“现下病全好了?”
贾敖脸上便一阵做烧。贾儒也不理,只道:“哼!你这小儿,只当你父亲老糊涂了,便来糊弄于我,现下今年这一科不用去了,你的病也便好了!”
贾敖呐呐不能言。贾儒见状,道:“你可知那上吐下泻、失眠、惊梦之症为何?正是考试综合症是也!哪是什么大证?不过是你自己平日不用功,或是天赋所限,对下场心里无底,故而害怕所致。我如今也不管你了,你爱如何便如何,也省得你来怨我们;等到你三四十岁一事无成,坐吃山空了,看着你当日的同窗、族侄、侄孙们,或是你同年纪的寒门子弟们,一个个榜上有名,你却只能仰赖族人接济过活,到时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贾敖低头不语。小楷等跟从的早已远远避开了。
贾儒看他不忿的样子,无奈叹道:“我知你所想:定是觉得我‘也不过是一个举人,虽然已经可以入仕,却不还是跟他人一样在家赋闲?即便教了几个学生,却也不见得有几分本事!’对否?”
贾敖头低得更低了,但是在贾儒的鼓励下,到底还是扭捏地点了点头。
贾儒苦笑摇头道:“果然如此!”回头把贾敖领到能远望山景的一处崖边,指着那山石中的一只白鹤道:“敖儿啊,你父就像这山中鹤,依附于荣府。山不让我高飞,我又岂能扔下窠中幼儿?你可知,你父当年中举后,你四伯荣国公多次阻我科考,直到我三十而立终于放弃……我为贾府六子,因生年长的几位庶出兄长的姨娘旧时所为,我生母自我出生起就受尽猜忌,我也险些葬身其中。若非我表现得庸庸碌碌又亲近那位嫡兄,还不知现在有没有贾代儒这人呢?你祖父不喜欢我,你嫡祖母更是视我为草芥,我夹紧了脑袋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你祖父去世时贾家分家方才稍微放下些心。只是……我已不愿再提当年之事,何况他现在已经病体难愈,我也不愿多说,只盼你知晓我心中难处,咱们父子不要因爱生恨,遗恨终生方好。”
贾敖显然是被惊呆了。小小的他心目中的一切还都是黑白分明的,生活也一直是一帆风顺的,除了父亲一直压迫着他去念书之外,他真的可以说是“万事如意”的了。他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样的事。
贾儒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席七分真、三分假的话,竟然效果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