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停在府衙前。
笑容满面的丁寿迎出大门,不理前后行礼问安的护卫,径直来在车前,一手挑起车帘道:「惊闻芳驾忽至,丁某迎迓来迟,还请二位恕罪。」
帘布挑开,现出皓齿明眸、云鬓花颜的二女,宋巧姣惶恐道:「承蒙大人一路照顾,小女子岂敢言罪。」
「大人再造之恩,未尝报答万一,此言可是要愧杀妾身?」玉堂春看来身体调理得不错,言谈机锋未减。
丁寿哈哈一笑,伸手虚扶,「请。」
虽然车下已放了矮凳,二位弱女子无人搀扶下车却是不易,何况堂堂缇帅纡尊降贵做这丫鬟婆子该干的接引勾当,她二人也不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类煞风景的话。
宋巧姣当日在皇姑寺是被丁寿抱回的丁府,一回生二回熟也想得开了,虽神情扭捏,还是乖乖伸出柔荑,由丁寿搀着下了马车。
玉堂春则面色如常,广袖舒卷,盖在丁二腕上,借着这层阻隔,才伸出柔嫩洁白的纤手,扶着手腕步下车辕。
小娘们,跟二爷来这套,丁寿对这做派嗤之以鼻,嘴上却不多说什么,含笑引二女入内,他才要随后踏上石阶进府,忽然道边一个人影窜了过来。
未等那人近前,身边护卫已纷纷抽刀在手。
来人是个乞丐,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烂衣衫,乱蓬蓬的头发,干瘪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缕又黑又脏的胡子,面对刀丛毫无惧色,抱拳拱手道:「请问可是缇帅丁大人当面?」
「你是哪位?找本官何事?」丁寿挥退从人,向乞丐问道。
「在下丐帮五袋弟子常四脚,接大信分舵丁舵主青蚨令,向足下传一个消息。」乞丐从身上取出一个蜡丸,双手递上。
京里出事了?!丁寿心中一惊,他此番出的是公差,沿途都有锦衣卫的明桩暗线,传递消息快捷安全,何须动用丐帮?
心头忧烦,丁寿也顾不得这乞丐身上出来的东西是否干净,直接捏破蜡丸,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团,展开细看,只有短短一句话,落款却是谭淑贞。
大明这地界也是邪了,这都能扯上关系,看清纸条内容的丁寿松了口气,家中总算无事,谭淑贞虽心急如火,却没动用锦衣卫传递私信,连这短信也只是说清她与苏三的关系,请他照拂一二,并没有强求他做什么。
误打误撞,救的还是自己人,看来这年头还是要多做好事,丁二不由真有点相信了善恶有报的因果之说。
原以为救了兄弟女人,现在看起来成了便宜女儿,那王顺卿岂不是该管自己叫爹,丁二爷不无恶意地开始揣摩。
正当丁寿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守马厩的锦衣卫急急忙忙奔了过来,「大人,戴姑娘骑着您送的马从后门走了……」
*** *** *** ***
夕阳西下,一所孤零零的茶寮立在道旁。
茶室不大,仅用几张竹帘分隔成四五块,此时没什么客人,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在柜前打盹的茶博士身上。
茶博士年岁已然不小,两鬓霜白,面容忠厚,正享受着身上暖洋洋的日光酣然入梦。
光线突然被阴影挡住,茶博士警觉地张开双眼,待看清来人后,惊惶起身施礼,「属下拜见堂主。」
方面短髭的汉子威严点头,冲身边的赵景隆延臂道:「赵兄请。」
「罗兄请。」只说了三个字,赵景隆便掩唇一阵咳嗽。
茶博士尽力地将一张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热情地迎着二人入座。
「堂主,您二位用什么茶,小人这便去准备。」作为白莲教多年暗线,老茶博士晓得教中事知道的越少便可活得越久,对赵景隆身份没有多问一句。
「用我的。」罗堂主取出一个纸包。
茶博士答应一声,便去添柴烧水。
罗姓堂主与赵景隆默默对视,不发一言。
「赵兄,令郎……」罗堂主率先打破沉寂。
「圣教大业,一个儿子算得什么。」赵景隆语气平静,双拳握得青筋暴起,「姓丁的狗官屡坏我教大事,这人绝不能留。」
「赵兄放心,我已传信邵堂主,新仇旧恨自有了断,还是关注眼前事要紧。」
赵景隆不再多言,半晌才道:「那人会来么?」
「应该会。」罗堂主语气不定,心中也是没底。
茶寮中再度静谧,只见茶釜中沸腾蒸起的雾气缭绕。
「茶好了,二位请用。」茶博士专注本业,不敢多听多言。
茶香缠绕鼻端,二人却静坐不动。
「黄山云雾,好久未喝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赵、罗二人不惊反喜,蓦然起身下拜。
「圣教白莲使者赵景隆、大智分堂罗廷玺拜见救世右使。」
一张竹帘后多出一个青衫背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般,淡淡道:「可否讨杯茶喝?」
茶博士已被来人鬼魅般的出现惊得完全呆住,直到罗廷玺重重咳嗽一声,又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上前斟茶。
低头注水时茶博士发现摆在青瓷茶盏旁的一对手掌白皙修长,忍不住顺着手臂抬眼偷觑,这一看比方才凭空多出一个大活人还要让他惊讶,热水洒出茶盏还不自知。
「小心点。」来人轻声提醒。
「属下失礼,属下告退。」茶博士收摄心神,恭声退下。
「咱们有年头不见了吧?」来人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茶香。
「是,教中兄弟对右使思念不已。」罗廷玺道。
「这些人里怕不包含我那位教主侄儿吧?」
「教主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您老的。」赵景隆接口道。
罗廷玺猛然一扯赵景隆衣袖,赵景隆才省起这位多年不见的教中长者最为忌讳某些字眼,匆忙改口。
「多年不见,右使青春常在,风采依旧,教主定然心安。」
「你这小鬼倒是嘴甜依旧,讨人喜欢。」
五十余岁还被称作「小鬼」的赵景隆笑容尴尬,幸好对方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早说教中尽是些成事不足的废物,我那侄子偏听不住劝,当年留了证据,如今连活口都有了,也没个长进。」
「是属下思虑不周,手尾不清,还请右使施以援手。」罗廷玺道。
「念在你家长辈份上,我替你把人灭了。」来人说道,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随意。
「杨林是杨使者骨血,如今江南还要仰仗杨兄奔走,人还是救下得好。」赵景隆想起自己儿子,心中一痛。
「那多麻烦啊,万一露了相,我还得杀了杨家那小崽子。」来人很不情愿。
「不敢劳烦右使,只请将镇军押解的路线时间告知便可。」罗廷玺急忙道。
「等信儿吧。」茶盏放下,人也恍如幽灵,飘忽不见。
二人这才长身而起,擦擦额头冷汗,只觉比与人生死决斗一场还累。
「老梁,你在这处多久了?」 罗廷玺转对角落里的茶博士道。
「回堂主话,已经八年零七个月了。」茶博士老梁躬身回话。
「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罗廷玺叹息一声。
「为教中大业,属下死而无憾。」
罗廷玺颔首,「那你便去死吧。」
「堂主,属下犯了何错?!」老梁惊恐喊道。
「你没错,只是见了不该见的。」罗廷玺摇首喟叹,隔空挥出一拳。
离了七八步远的老梁胸骨骤然凹陷,一口鲜血喷出,仰面栽倒。
「好一手大光明拳!」赵景隆抚掌轻笑,踢翻茶釜,将店中帘幕扯下投进窜出的火苗上。
不多时,这间孤零零的小店连同它的主人,被一片火海吞噬,湮灭掉了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