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乎了一个上午,把几日慵懒沉淀下来的功课补齐了。我把病历夹放回护办公室,慢慢走回自己房间。
忽然,主任的办公室房门「吱哑」一声打开了,走出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她见到我怔了怔,我认出她是在千岛湖出现过的姜敏的同事。
「哎,侬好。」我习惯地点点头,算是打声招呼。
她也认出是我,有点不自然地笑笑:「侬是黄军哦……,好,侬好,长远不罗……」她低下头想走开。
我叫住她:「哎……请问,我还不晓得怎麽称呼侬?」
「哦,」她停住脚步,「我姓刘。」
「哦哦,刘医生,我想问侬……」我看了下四周,没有人注意我,「姜敏怎不来啦?以前是伊来联系我们科室的嘛?」
「啊?姜敏?哦?嗯……」她忽地惊慌起来,眨巴着眼睛迅速地瞥着周围,姜敏伊和我调了分区,现在伊不负责这片地区了。」
「哦……,」我失望地看着刘,「伊不来了?」我朝她笑笑,「那麽没啥事了,再会。」
我正要走开,她迟疑地叫了我一声:「黄医生,侬……」我看着她站在原地有走的意思,便回到她对面站定等她讲下去。
「黄医生,侬想寻姜敏啊?」刘又低头沉思片刻,终於抬起头,好像下了很的决心,「黄医生,侬和姜敏的事情我晓得的,」她看着我的眼睛,右手按在的肩上,「姜敏都告诉我了,伊现在心情很矛盾的……」她看了看擦身走过的士,欲言又止。
我看见师兄无精打采地开门走出来,便拉着刘血贩子走进我办公室,锁死,把她按在沙发上,急急地问:「姜敏伊现在矛盾啥?伊为啥这样对我?」
刘的眼圈红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姜敏没看错人,黄医生,我看得出,是好人,侬不是存心占伊便宜的男人……」她用手绢摀住嘴,呜呜地哭着,姜敏可怜啊……,年纪轻轻嫁了个那样的王八蛋呀……」
我背脊上起了层冷汗,使劲抓住刘的手,「侬快点讲呀,到底姜敏是怎麽回?」
她仍哀哀地哭着,擦了擦眼泪,「好!我告诉侬,黄医生!姜敏身上有了,个月了,是侬的!她的老公,就是那个姓许的,他是同性恋!」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房间里的家俱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一切的谜底都揭穿了!
姜敏在床上说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宿舍对许主席身上那种绰约风韵不满,以及姜敏在野外小砖房里,投入我怀抱时脸上刚毅决然的神情,还有在店客房厕所我见到的卫生棉,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瘫在沙发靠背上,耳朵里「轰轰……」,像有几十支电钻开足马力冲击我耳膜,刘的嘴唇在我眼前快速地上下掀动,我却听不见一个字。
我挣扎起来,抓紧她的手腕,问:「那麽姜敏为啥不离开姓许的?伊还年,刚刚二十九岁呀!」
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唉!姜敏要面子啊!侬也晓得伊在大学谈过几次恋的,伊最後自家挑的姓许的,侬……」
她说不下去了,摀住嘴不出声地哭着,停了一会儿,才接下去,「侬叫伊哪向人家讲?再讲,姓许的倒是肯离婚,他恨不得姜敏早点跑开,讲起来夫妻感破裂,责任不在他身上,自己好去公开戳屁眼,但姜敏家里人不肯吃哑巴亏,敏的阿弟,长得五大三粗的,三日两头去找姓许的晦气,见面就打姓许的一,但是打过了,连伊阿弟都不肯姜敏离婚,侬讲讲看,这是啥个世道?」
「那麽姜敏为啥要作贱自己呢?伊如果肚子里没有,不是更方便为以後打算?」
「唉!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人心思啊,姜敏就是吞不下这口气,伊是想报复下姓许的,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但是伊到今朝也没有忘记侬啊!姜敏偷偷跟我你们之间的事,一提到侬伊就哭,唉……」刘医生拍着我手,脸上老泪纵横。
「刘医生,我想看看姜敏,我这里没有伊的联系方法,侬可以帮我这个忙?」
她踌躇了一下,望着我:「黄医生,我不晓得伊想不想见侬,我现在回血站去看看,问问伊再讲,好伐?」
「好的,好的,」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纸,写了几行字,「麻烦侬交给她,我今朝下班後在襄阳公园旁边的天鹅阁等伊。」
刘默默地接过纸条,放进口袋里,一路叹息着走了出去。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千岛湖十日的恩爱又回到眼,好像仅仅是昨天的事。
拖过了心神不宁的下午,我的耳朵一直留神桌上的电话,铃声一响,我就飞过去抄起听筒,但是一次次的失望,姜敏始终没有来过电话。
下班了,我脱下白大褂,顾不上和别人打声招呼,迳直走出医院。来到街上起约好徐晶等我回去吃元宵,我在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给她公司,告诉她今天上医院有事情留我,可能很晚回家,让她一个人先吃饭。徐晶在电话里很失,闷闷不乐地答应了我,关照我早点吃晚饭再做事情。
我放下话筒,不由得想到,这是我第二次对徐晶撒谎,为了另一个女人;上次是在初识不久,我不愿她去孙东那里玩,那次是为了我和她两个人。
二月底的上海街头,依然春寒料峭,西北风不时撩起我额上的头发,插在口里的两手十指冻得发木。人行道上,一对对刚下班的青年男女互相搂抱着,嘻哈哈地从我身旁走过,我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群,忽然觉得自己他们的距离很远,彷佛我正站在云端俯视云云苍生,他们的世界与我很遥远。
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迈步向约会地点走去。
天鹅阁是个小西餐馆,地处闹市,但门面小得可以,行人走过都不会想到这一家六、七十年历史的俄式饭馆。在大学时期,听说这家西餐馆是我们学校小尔乔亚阶层聚会必选之地,我慕名单独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的炸子鸡和乡下汤,食物份量充足,价码不高,适合我们这些胃口比钱包大的穷学生。
店堂里仍像以前那样昏暗,有客人的桌上亮着小小的台灯,黄色灯罩散发出昧的味道,分散在四处角落,还是学生多,不时大声笑闹一番,天花板夹层的响里,黯哑的蔡琴唱着《读你》: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
哦……呵……
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
你的唇齿之间,流着我的誓言,
你的一举一动,左右我的视线,
……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
我坐在靠里的火车座里,随着蔡琴一起低唱,心底翻腾着姜敏的一幕幕往,桌上一杯黑咖啡里热汽妖娆升腾,在我眼前幻化成姜敏在表演时展现的曼妙姿,我手边放着刚买的几盒西洋参片,准备送给姜敏,——她身上怀着我的骨。
幽暗的半空中猛然浮现出姜敏的脸,吓了我一跳。她穿着黑色的裘皮大衣,着配色的丝绒头巾,只露出苍白的面孔。
我慌忙站起来帮她脱下大衣和头巾,侍应殷勤地折叠好衣物放在一旁。姜敏那时胖了,下巴圆润了些,胸前两只乳房饱满地向前突出,赘赘地下垂,小腹显地膨起,鼓鼓的,那里面睡着我和她的孩子。
姜敏发现我出神地看着她鼓出的腹部,幸福地笑了,爱怜地用手按了按,快六个月了,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将来也会像你一样是个大块头。」
我苦涩地笑,和她一起坐下,我呆呆地看着姜敏。分别近半年了,她头发剪,短发整齐地向後梳去,紧紧地抿在耳朵後面,眼神仍是那样清澈,直勾勾地着我。
我心头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诉,我想责怪她为什麽想用这个办法报复姓许,那人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男人,他对姜敏只会冷漠地耸耸肩;我想对姜敏,她正谋杀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岁月消耗於一场永远没有对手的战争里;我请求她,将来孩子出世的时候,让孩子跟我的姓,可是最终我什麽也没有说,是和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坐着。
我拉起她柔软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还是那麽娇嫩,手指仍然颀长秀气,的眼泪忽然涌出来,滴在她摊开的手心里,姜敏用手使劲摀住嘴,眼睛红红,接过我递给她的纸巾使劲擦着两眼。
「黄军,黄军,呜……」姜敏一面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一面哑着嗓子说:这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看错了人……,呜……」她哭得说不下去。
我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姜敏顺势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旁边的人们都转脸看着我们,我一面轻轻拍打姜敏的後背,一面笑着向他们挥了挥,眼泪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和她抱成一团在座位里哭了一会儿,姜敏渐渐平静下来,用我的手绢擦乾泪,擤了擤鼻子,我也坐回她对面的卡座上。
我们点了炸子鸡和罗宋汤,头盘是火腿土豆色拉,姜敏的胃口很好,闷着头口大口地吃着,狼吞虎咽,我招手让侍应过来,又多点了一道牛腰肉烩面。
姜敏听见我和服务员的话,笑着抬头看我,等人走远才「呵呵呵」地笑,压了声音说:「侬还记得我欢喜吃面?」
我笑着点点头:「哈哈,在酒店里的时候,侬每天早上都叫我出去买面来,我记得的。」
姜敏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神情黯然地看着盘里的食物,用叉拨弄几片鸡,一言不发。我猜她又因为我的话伤感起来,赶紧把话题岔开。
「侬现在胃口蛮好的,我看得出,人也胖点了。」我看着她,用手指在下巴划出一道弧线。
她笑了,很甜,用手抚着肚子:「侬晓得伐?这个孩子在里面多麽能吃啊!现在每顿饭量比老早多一倍,平常还吃零食,但不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了,呵!」她望着我笑,「我吃进去的饭都给伊吃掉了,呵呵呵!我猜是个男的,像一样吃得多……」
我忽然想起问她:「侬现在还住在姓许的家里?侬现在这个样子他会照顾侬?」
姜敏轻蔑地哼了一声:「哼!他照顾我?我现在马路上被汽车轧死他都不会我一眼,我现在住到我姆妈家里,姓许的那里,我等到养好小孩才回去搬家,」她忽然扔下刀叉,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小孩要有户口的,所以我要等到好了才离开他。」
我望着她:「侬为什麽一定要生个孩子呢?侬还年轻啊,有个孩子侬将来怎走下去呢?侬想过吗?」
姜敏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仰天长出一口气:「唉……,我还会再嫁人吗?我年二十九岁了,黄军,」她凄惨地笑,笑得我心痛,「我二十九岁了,恋爱谈了,老公也嫁过了,婚纱也披过了,丈夫的婚外恋也经历了,到头来我的爱情给了一个男人,嘿嘿嘿嘿……」她笑得欲哭无泪,「黄军,侬放心吧,孩子我己来养,我不会来找侬的,真的,相信我……」
我忍住泪,使劲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宁愿侬肯来找我……」我的话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新的菜来了,打断了我和她的交谈,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和我孩子的妈妈享着宁静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