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这两名紫衣宫女,是周皇後身前的遗言,请求皇上收来侍候自己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都是七八岁就入宫了,已经算是宫里的老人了。
刚入宫的年幼宫女和刚入宫的太监不同,太监是进来就开始做一切事物,什麽重活累活都得干。而刚入宫的年幼宫女则不同,会先教养接着训练,合格了以後再发配到各宫娘娘宫里侍候。那些不合格的宫女,最後只会发配到一些最基础的地方做又苦又累的事情。
而能进入坤宁宫侍候皇後娘娘,这样的宫女已经是万中选一,而那些宫女出生最後能成为一宫主位做上娘娘位置的,更是凤毛麟角了。
要在往常,在这样的情况下,崇祯帝不免会多看几眼宫女们美妙的背影风姿,但是现在,崇祯帝完全提不起那份兴趣了。
不管身前三步远行走着的两名紫衣宫女,提着宫灯的姿态如何美妙,又於薄雾中如何时隐时现,但是崇祯帝心里现在只念着慈庆宫里的事情。
行走了一会,已经可以看到慈庆宫的瓦顶了。
这时一名太监急急忙忙的跑来,跪伏在崇祯帝身侧,嘴里打着结巴说话。
「禀报,皇上,王公公已经到了乾清宫大院侯旨,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紧急军情?」
崇祯帝幻想着,是不是战事有了向好方向发展的变数?是吴三桂已经抵达京师外围?还是左良玉领兵前来救驾了?或是四川的秦良玉老将军领着白杆兵前来?还是京师的将士们打退了李自成?
崇祯帝的思绪转瞬万变,马上决定不去慈庆宫了,先回乾清宫探明大势情况。於是崇祯帝派这名前来传报的太监,前去慈庆宫督促懿安皇後自缢,如果已经自缢身亡,再到乾清宫回报。
这名同样在宫里长大的太监,领了圣旨就立刻向慈庆宫启程了,临行前崇祯帝还赞赏了一句他的忠诚。这名太监感动得,痛哭流涕。
於是崇祯帝和两名紫衣坤宁宫宫女又调转头,向乾清宫回去,这回崇祯帝走在了两名紫衣宫女的前面。崇祯帝急切想要知道大势的发展如何,其他的事情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此时此刻,崇祯帝自己已经下旨取消了坐龙辇的习惯,说是国难当头不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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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乾清宫大院里,已经挤满了宫里的人群,已经排到乾清门外面去了。
王承恩焦急的在大院里来回渡步,突然看见皇上从乾清宫侧门里出来,马上一挥手引着一众人跪伏参见皇上。
众人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帝道:「局势如何,快快道来?」
崇祯帝期盼着王承恩说出好听的话,而不愿意听到越来越坏的消息,但是当看到一身脏兮兮的王承恩擡起头望向自己的眼神的时候,崇祯帝知道什麽希望也没有了。
王承恩跪在乾清宫大院的地面上,慢慢仰首柔和的望向皇上,嘴里不忍又坚决的说出实情,眼里已经是老泪纵横了。
王承恩道:「兵部尚书张缙彦主动打开正阳门,迎刘宗敏所部军杀入内城,内城以破。」
崇祯帝大喊:「啊?呜—— 」
崇祯帝仰首喷出一口鲜血,就要跌倒下来,王承恩和紫衣宫女赶忙上前扶住他脆弱的身子。
崇祯帝道:「为何,为何,总有奸臣败朕的江山,为何呀!!!」
王承恩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崇祯帝道:「还有什麽消息?」
王承恩道:「李自成亲自带兵,也攻破了彰义门了。」
崇祯帝道:「什麽,彰义门也?」
崇祯帝气得再次口吐鲜血,两名紫衣宫女一後一侧架着崇祯帝摇摇欲坠的身子,以不让皇上跌倒於地而失了皇帝的颜面。
在侧的紫衣宫女连忙用自己的云袖擦拭着崇祯帝的嘴角和袍服,在後的紫衣宫女扶着崇祯帝的背部和腰部,王承恩在另一侧撑着崇祯帝的手臂。
王承恩道:「快扶皇上进乾清宫,这里不是深谈的地方,其他的人全部在乾清宫大院里侯旨。」
众人道:「遵命!」
三人扶着崇祯帝走向乾清宫,步履艰难。乾清宫院里的各宫宫人们,听到了王承恩公公带来的坏消息,哭声渐渐在乾清宫里扩散开来。
宫人一方面担忧害怕皇上会遭到不测的命运,一方面也担忧害怕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崇祯帝道:「内城其他的门呢?」
王承恩道:「凡是大内侍卫把守的各门,暂时都还在我们手里,其他兵将把守的门,奴婢以为都靠不住了。」
崇祯帝道:「难道大明就没有忠臣了吗?真是一群酒囊饭袋,一无所用。」
王承恩道:「皇上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王承恩知道说实情,皇上会不高兴,但是不说实情,那才是欺君大罪啊。王承恩知道,现在关键的是不能让皇上被李自成活捉了去,那样就生不如死了。
崇祯帝道:「要是朕有秦良玉的白杆兵,戚继光的广西狼兵,朕无惧於鞑靼和闯贼的上下夹攻。」
王承恩道:「皇上说的没错,但是今非昔比,戚继光早已不在,秦良玉将军今年也有七十岁了。」
崇祯帝道:「秦良玉为何不带白杆兵来救驾?」
王承恩道:「秦良玉一家为大明基本战死完了,如今不说有李自成的兵在中间隔断了通路。张献忠也正在进攻四川,想要把四川搞成自己的底盘,因为张献忠也害怕李自成会咬他。」
崇祯帝道:「天下为何有层出不穷的反贼?苦死秦良玉老将军了。」
王承恩道:「崇祯十七年,秦良玉将军已经七十岁了,但是在四川依然带领白杆兵抵抗张献忠的侵略,她想来救驾也来不了了。」
崇祯帝道:「天呀—— 天要亡我大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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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帝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上,身边左右端立着那两名紫衣的坤宁宫宫女,王承恩跪伏在宝座前的三层汉白玉台阶下。
崇祯帝道:「吴三桂什麽情况?吴襄呢?」
王承恩道:「吴三桂断然不会前来救驾了,有信报说吴三桂早与鞑靼和闯贼沟通了。」
崇祯帝道:「那吴襄呢?」
王承恩道:「原来奴婢在正阳门时,吴襄还算老实,我听宣回到紫禁城,他和张缙彦等一些将领就卖了正阳门,放闯贼的兵打进内城来了。」
崇祯帝道:「这一家人都不可靠,祖大寿投降鞑靼的时候,我就应该斩尽他们全家,是朕手软了。」
王承恩道:「事情已经如此了,想过去没有用了,皇上……还是想想以後吧。」
崇祯帝理解明白的看了眼王承恩,已经满头白发的他,今年也六十出头了。从在信王府的时候,更在崇祯帝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王承恩就是家里的忠心奴婢了。
崇祯帝道:「听闻常有闲言碎语说朕枉杀忠臣良将,这些人不是不敬朕就是有反心啊。朕是派你等奴婢前去监军,本意也是为了保存我大明的实力,朕知道用错了一些监军奴婢,但是宫里出去的这些替朕办事的奴婢,也比那些残兵败将强呀,我不信她们还能信得过谁?」
王承恩道:「皇上,现在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已经无用了。」
崇祯帝道:「朕知道,朕知道,朕只是当着你的面才这麽说。朕已经打算好了一切了。」
王承恩道:「奴婢生是信王府的人,死是信王府的鬼。」
崇祯帝道:「偌大的江山,就要毁在自己民族的败类手中,大明子民将来的苦难难以想象呀,都是朕的罪过,朕没有完成民族赋予朕的期望……」
崇祯帝又是一口鲜血喷薄而出,眼里渐渐失去光彩而显得暗淡起来,什麽东西在崇祯帝的眼里都开始变得灰暗,不再有颜色了。
王承恩道:「皇上—— 」
紫衣宫女道:「皇上—— 」
崇祯帝低着头,咬着牙癫笑起来,双手死死的抓住宝座两边的扶手上。
崇祯帝道:「都怪朕,一切本来可以避免的,都是因为朕的过失。朕十七岁登上皇位,三个月後消灭魏忠贤,又几次几乎消灭闯贼和鞑靼,朕便骄傲自大起来,做了很多对贼有利的遣兵调将,苍天来惩罚朕吧!来吧!」
崇祯帝道:「朕是大明的罪人啊,朕无脸下地去见列祖列宗呀,朕更无脸再见後妃们呀,朕最亏欠的是大明的子民呀,他们手无寸铁,以後就要成为贼军的鱼肉了……」
崇祯帝又喷出一口鲜血,已经不知道是今天喷出的第几次了,立刻昏死了过去。
崇祯帝仰面昏睡在宝座上,已经年过六十的王承恩颇通医理,赶忙医治皇上。更叫紫衣宫女去端来热水,帮皇上整理仪容。
一刻钟过後。
崇祯帝苏醒过来,在短暂的梦中,他已经想好了一切,情绪也恢复了一些。看着身边依然立着王承恩和两名坤宁宫的紫衣宫女,又听见乾清宫外的大院里充斥着哭声。
一想到此时此刻,只有自己才是最应该拿定主意的人,自己要坚强坚定下去,不管前面的路多麽的难走,也只能一路走下去了。
还有那麽多人的命运还等着自己安排呢,自己不能先放弃了,那样就是弃他们於不顾啊。
崇祯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和脸上,只见已经被紫衣宫女端来热水用毛巾清理过了,崇祯帝感激的望向两名紫衣宫女点了点头。
两名紫衣宫女端庄的欠身向皇上还以礼节,王承恩都看在眼里。感慨到出了这紫禁城,外面的人心怎麽都那麽自私,怎麽都那麽的坏呢!怪不得很多宫女上了年纪,也不愿意出宫,宁愿老死在宫里。也许她们认定了宫里就是她们的世界吧,宫外的世界不是属於她们的。
崇祯帝苏醒後,王承恩向他禀报了一些事情,有後宫嫔妃和太妃们自缢的情况,有还能调遣多少大内侍卫和将士,有宫里还有多少宫人如何安排,还有贼军的攻势如何等等……
坤兴公主和陈圆圆的遗体也早已命人处置妥当,陈圆圆按照妃子的地位下葬於帝陵。周皇後和其他一些妃子也都各有安排被安葬於帝陵。
崇祯帝知道,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如何安排这些人的命运了,等安排好了他们,就该是自己走的时候了。至於如何走,崇祯帝还一时拿不定主意,也许每一个人明知即将死亡时都是如此吧。
但是,崇祯帝终於认清了,吴三桂、左良玉是不会来的了,崇祯帝已经对他们死心了。
崇祯帝现在心里想着如何把太子藏在民间,以後潜回江南,那里还有大明半壁江山呐。
那些皇亲国戚,崇祯帝也算是看穿了,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勋戚周奎、田弘遇这两人只是利用自己的女儿当摇钱树而已。成国公朱纯臣本想要他统领将士们,尽忠报国奋勇杀敌,结果什麽忙也帮不上,最後还把自己关在府上,连朕也不再相见。
那一刻,崇祯帝真的是对这个大明王朝,死心了。
崇祯帝道:「大明的子民,紫禁城里宫人们,朕放不下心啊,朕愧对民族对朕的期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