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哦。”许之枔侧过脸。“一次只能看十秒。学习的时候要专注,别分心。”高二的一些活动正在举行,操场上很吵,模模糊糊能听到一点音乐。到了课间不少人离开座位出门透气,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椅子的拖动声。许之枔和着外边的音乐哼歌,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放松:把一张草稿纸熟练地折成了鸡的形状,再拈起来放进付罗迦的笔筒里。“这次该是鸡外公了。”这是从许之枔学会以来付罗迦收到的第五只,笔筒有点挤了。“是鸡姐姐。你没发现她跟鸡哥哥的大小一样吗。”“你上次说要收集这个,”付罗迦忽然想起来这事,拿出从蛋糕包装取下来的裹着金箔纸的铁丝圈。“这个能用来——”“我愿意。”付罗迦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半天。“好傻。”“你说我吗?”许之枔还真把那个圈套到了小指上。“……我说我自己。”“没关系,我们很配。”许之枔那只戴了圈的手伸了过来,跟他手心对手心。“比一比。看吧,大小都差不多。”“没喝吧?”付罗迦还真有点怀疑。“我没喝,但我记得我喝了的时候你答应了什么。你要配合我。比如我爱你,那么你就该爱我。我说我愿意,那么你要说——”“——我也是。”“乖,这才对。”学校在很多方面给高三开了绿灯,譬如家长可以到校送饭送水果,中午教室不关门、不断电,食堂开辟高三专用窗口等等。从每个窗口望出去都能看到写有冲刺口号的横幅,因为位数减少,倒计时上的数字似乎也醒目了一些。前排一个女生的妈妈在某天的课间提着大袋的零食和切好的水果摸到了会议室。付罗迦分到了一盒红心火龙果和她自己做的曲奇饼,顺带得到了一份“吃了就考文状元”的祝福。气氛最初很融洽。没多久后女生抱着妈妈哭了起来,说好害怕好焦虑,考差了怎么办。付罗迦拿起盒子给许之枔喂了一口火龙果,想起许之枔说过“要配合”,起了开玩笑的心思:“怕不怕考差?”女生的妈妈说没关系,宝宝在妈妈这里永远是最棒的。许之枔舔舔嘴角,“啊,什么考差?”“没关系,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棒的。”付罗迦强行接了下去。女生和妈妈相拥而泣。许之枔笑着摊开一本书挡住脖子以上,揽过他亲在他右半边脸上。他记得那本书是历史必修一。五月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付罗迦原先以为不会这么容易,其实是低估了许之枔对自己起的作用。夏天到来也不过就是暖风在树顶拍打几下,树荫变得更加浓重而已。除此以外,学校花草和上了新漆的教学楼颜色更加鲜艳了,历经日晒风吹的横幅反倒褪了色。在阳光炙烤数天后,树林里的第一声蝉鸣破土而出。跟许之枔在一起呆太久,他差点以为自己一点儿也不紧张高考了。“没多重要”,他这么想,“结束了。”然而到了最后一周,每一个深夜里他都是听着鼓噪如雷的心跳无法入眠。他已经想不清楚自己再惧怕什么焦虑什么了,对着没做完的题没看完的清单也没了以往的专注,注意力一点点漏到了虚浮的地方去。“准备好了吧?”叶老师等他说“好了”,然而他却说:“我不知道。”她露出无比担忧的神情。“……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对自己有信心,好吗?不要焦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已经准备得比大多数人好了。以后的事也暂时别去想了,专注现在……搏一搏,好吗?”他现在完全不关心结果,倒是思考起了考试本身的意义。阵仗真大啊,新闻都会播,好像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个事情。而且他自己还花时间准备了这么久。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需要借助许之枔来理解。许之枔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了。他真替这个地方感到难过。“拿到准考证以后,看好考场和座位号,最好记一下。等会儿我还得收,免得到时候又不知扔哪儿了,到时候考场都进不了。”理科生大多数就在本校考,付罗迦则被分到了城东的职中。很巧的,许之枔也在那个考点。他仔细看了看许之枔的准考证。文科都在第一教学楼考,他是理科,在二教。提前去看了考场,那边的各种设施比县中还破旧,让人无法相信它的广播居然能正常运转。由于想象中高考这种规格的考试考场不说庄严肃穆、至少也窗明几净,付罗迦心里的不真实感更甚。他有点想喊声停,让时间停滞、一切停止运转,等他慢慢反应过来再继续。可惜他没这个能耐。第109章 第 109 章“最近注意别弄感冒,不要再熬夜看书了,要休息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几天不要吃太辣了!你们这些年纪小的就是口味重,无辣不欢……到时候闹肚子跑厕所又耽误时间又影响心态,划不来。也最好别在外边吃——你是在食堂吃吧,那周末呢?”“在家里吃。”许之枔家里。“啊,那不错,你外婆做的饭你应该吃习惯了。”叶老师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今天晚上和明天不会再统一要求上自习了,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可能不会在学校。”“回家休息调整也好,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你外婆年纪大了,很多事不方便。记住,这个时候所有人所有事都会为你们让位,你们现在是社会最重要、最用心保护的人。”“……嗯。”听她这么说感触还不深,看到满街的出租车车身上贴有“免费接送高考生”的标志、考点外支起的遮阳伞和遮阳伞底下成箱的免费发放给过往学生的矿泉水,他心里才有了一点点波澜。早先的形容是准确的,他的确感觉到自己趴在拇指那么大的一个洞口前,妄图把自己从这个地方挤出去。稍微动一下,全身各个关节就会发出崩裂声。明天不在学校上自习的要回教室把书搬走。他把高中用了三年的背包扔了,扔之前翻了好久,找出了他妈买给他的那只不怎么好用的钢笔。齐好一本又一本的试卷,教材按顺序放进收纳箱里。他看着那一排书脊,才发现各科教材的出版社原来略有不同。“还有谁没交准考证啊?说了半天了还有几个人没交,聋了吗?”李文嘉不耐烦道。“再过一分钟不交的我不收了,后果自负。”“李鑫和孙奇亚你算没算?没有他们的,他们两个一月份的时候名都没报。”“哦。那还有谁不考?”付罗迦在千里之一秒内有举手示意自己也不考了的冲动,虽然他明白这种冲动很神经。“还有 ,叶主任让我通知,下午四点拍班级毕业照。你们爱来不来吧。”最后这句多半是李文嘉自己加的。他还真就没去。许之枔也没参加班级合影以及学生会成员合影,理由是拍照要站的那个台子太晒。他把许之枔的书箱垒到自己的箱子上边,拿着一条许之枔给的、疑似黑咪狗绳的东西捆紧,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许之枔摇摇晃晃骑出去几米,转过身正要对他笑,箱子里的书本就噼里啪啦砸到了铺满人行道的落叶上面。他叹了口气去捡书。许之枔一开始在帮着捡,怀里抱不下后就站到一边,在他翻开语文的封皮查看名字的时候弯下腰来亲他——这就导致了他后来存放多年的高中教材有相当一部分是许之枔的。旁边不是没有路人,近日来如同梗在咽喉的心脏却随着这个吻一点点落回原处。他吞了口唾沫。鼓膜发出轻响,蝉鸣更为清晰地灌了进来。……职中离许之枔家不是很远,打出租几分钟就到,中途会路过珍珍面馆。因为起得早,他们直接骑自行车过去了。珍珍面馆在高考当天生意并不好。付罗迦起床不久没什么食欲,看到门口桌子上的筷筒突然动了心,鬼使神差之下拉着许之枔进去了。老板娘不在。老板娘的女儿在案板前忙碌,抬眼看到付罗迦,露出一丝惊讶来。“你是夏阿姨的儿子吧?这么变了这么多——对了今天考试!”她拍了拍手上的面,打开了风扇的开关。“不紧张吧?这样热不热?没有对着吹吧,对着吹容易头晕——”他跟许之枔很久没这么相对坐着在这里吃面了。改进后面里的牛肉没以前那么柴,汤变得更鲜。珍珍来回踱步,“没什么的,不用紧张,考完了你会发现就那么回事。再说你成绩也好,比我强多了——你肯定会考得特别好的。”付罗迦吃了几口就没吃了,另拿了双干净筷子帮许之枔捡汤里的葱花。结账时珍珍握拳冲他道:“加油!”“……谢谢。”这顿早饭以外,其余的事他后来印象都不是特别深刻。在一片屏息凝神的庄穆氛围中传到手里的、据说是凝聚无数出题人心血的卷子就是普通的卷子,印刷、纸张、内容无一不普通,跟平常的成百上千套题目似乎不同,又似乎一样。他唯一感觉出来的不同是:这套题比他做的其他题要简单一些。但简单不等于他能做对,有些地方实在记不起来。总之他尽力了。作文写完了还剩几分钟。前边有个一直抖腿的,也有趴着睡的。终场铃声很醒神。许之枔在一众哭丧脸中分外突出,乐颠颠地过来牵他:“那个小说阅读我以前看过。”周围人瞬间齐刷刷看向他,然而他根本没有往下说的打算。“中午吃什么?”第一堂可以当作尝鲜,剩下的科目就有些煎熬。数学他做完后感觉不是特别好,但是也没办法了。最后的英语结束后整栋楼都在欢呼,监考老师的脸上也有了笑意。最后的题卷被收走,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现腿软得厉害,缓了又缓才能迈步。就……结束了?完了吧。职中警戒线外等了很多家长,门口的通道都有些拥挤了。人太多,他没能找到许之枔。走着走着有人捉住他胳膊往一边拉,他转头,是李淑仪。“有个散伙饭全班都要参加,先过来集一下合!”“我……”他不想去。“哎呀,二班的跟我们在一家饭馆,许之枔也会来的。”他昏头昏脑被带到一家中餐厅。餐厅大堂里放眼望过去全是考完试的学生,气氛火热。九班分散坐了有七八桌。他挑了人少且靠窗的一桌坐下,坐了不出两分钟身边的空座位就满了。举目环视,没一个是熟一点的。刚考完,他和许之枔都没带手机,暂时联系不上。右边的男生在跟人对答案,动作和嗓音都异常浮夸。他更加烦躁。李淑仪搬来了酒,还是白的,玻璃瓶在纸箱里哗啦响。“二班在哪边?”他问。然而太吵了,她还在跟其他人打招呼,完全没听见。他站了起来。坐在过道口的女生积极询问:“你要什么?现在不方便出去吧,我递给你。”说了也递不了。他无可奈何坐下,按捺心思老实等菜上桌。这餐厅空调功率不行,付罗迦热得直淌汗。男生已经在起哄拼酒了。有个平时挺低调的女生抢先站起,右手拿酒瓶左手端酒杯,绕着桌子挨个倒酒敬酒。轮到自己时他也不好拒绝,碰过杯后意思着抿了一小口。她一口闷了,还朝他亮了杯底。付罗迦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两年了,今天我才有勇气对你说——”女生拿着杯子的那只手剧烈地晃着,抬眼与他对视,又低头看向地面。“我——”“哦哦哦——”“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起哄声中有道很疑惑也很冷静的声音:“他是同性恋啊,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声浪蔓延出去,最后整个大厅齐呼“在一起”,连服务员也驻足打听。而热闹的内围,也就是他面前的这一桌人,此时却异常安静。应该都是跟他一样,听清了那句话。女生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杵:“是不是同性恋关你屁事?!他喜欢什么人跟我喜欢他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就是要说我喜欢他!怎么了,有意见?有意见也他妈给我闭嘴!付罗迦!”他茫然应声:“嗯?”“我喜欢你,你现在听到了?”“嗯,谢谢你。”她揉了揉眼,把头偏到另一边去。“我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一点意思也没有。”反正饭也吃了酒也喝了,该走了。天都暗了——他从打开一半的落地窗往外瞥一眼,然后一愣。“……我有事先走了。”“诶你——门又不远!”……许之枔之前提过高考结束后要庆祝,实际上考完那天晚上两个人都累得不行——许之枔格外强调自己“滴酒未沾”——回来后直接倒在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三天其实还有个口语考试,只不过很水,没人放在心上。倒是有人借此返校搞一些很具仪式性的活动,比如撕书。杜燃跟他迎面碰上,朝他绽开一个和善的笑容,然后冲进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年级办公室,指着女校长的办公桌破口大骂。有点好笑也有点心酸。高一高二还在上课。有人在教学楼前鬼叫,然后跟被从教室里闹出来的老师对吵。“你有本事记我过啊?老子毕业了你知不知道!”“一群社会渣滓!以后别说是县中出来的!”学校里的树正在大把大把掉叶子,秃得人揪心。砂石堆被铲去了,羽毛球场后面的一栋新楼有了雏形,听说是栋实验楼。他收回目光,“我们走吧。”第110章 第 110 章十多天后付罗迦在两千多米的宣山峰顶接到了林果然打来的视频电话。他拢住雨衣两襟,在沿着崖壁源源不断往上升腾、翻涌,最终把来路吞食殆尽的雾潮中扯着嗓子喊:“喂?”林果然的脸离镜头太近,看不到那边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哥你那边好吵啊!”他把扬声器开到最大才听到这一句。“风很大!”许之枔脑袋上的宽沿帽在刚被狂风吹离的一刹那被他手疾眼快接住了。他随即把许之枔从岩堆上拉回平地,“有什么事?”“你和小许哥哥暑假还有空档期吗?我跟我三个同学要去西北玩!爸爸说可以把你们叫上——”极有可能是爸爸不同意几个未成年单独跑到又远又荒的地方去,所以她来找自己了。还有五天才出成绩,他和许之枔已经把中部几个省的标志景点大致踩过一次,再往东走就是江南地区。许之枔喜欢山。明明就是从山区出来的,却一路都在看山,尤其喜欢端着他那个机身和镜头加起来重逾三斤的单反拍云涌、拍日出、拍对着云涌日出发呆的付罗迦。最先去的是离县城三百公里远的一座雪山。的确美得让人耳目一新,然而付罗迦有高原反应,整个人差点化在山峦上连绵不尽的白雪里。后来他们就挑三千米以下的爬了。“我听不见了,下山给你回电。”他放回手机,许之枔镜头正巧转过来。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他习惯性地僵笑了一下。因为天气原因,在山里露营的计划必须取消,他们背着并不轻的装备乘索道下山。旺季还没真正到,下山的排队时间并不需要很长。许之枔看到这个就特别兴奋,要不是有点晚了他可能会再买两张往返票坐一把。山间有雨,轿厢透明的四壁裹满了水珠,惊险体验大打折扣。许之枔不再盯着外面,给他看刚拍的一棵树。一匹红色长帛挂在苍青的树干树枝之间,一端披拂在风里,与山岚纠缠;另外一端较细,悬有数十把有新有旧的锁。许之枔很愿意相信这些,上面最新的那把是他挂的。宣山靠近一个著名旅游城市,城中心留存有某几朝的古建筑。虽然对被现代灯光从内到外照了个透的砖瓦无感,他们还是把酒店订在了古建筑对面。付罗迦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全景窗台前,很认真地看对面的炫彩城墙。这地方的确都跟县城很不一样。它是大一点儿,人多一点儿的城市的样子。c市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先前路过的那几个省会也是。再往东估计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楼会更高,人会更多,灯光会更炫彩。他本来应该感到新鲜,因为看到了这么多此前只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这些实物跟它们在电视网络上的形象一样无趣。他在心里很赞同许之枔的欣赏眼光。深山老林要比城市要精彩多了。目前为止他最喜欢的地方是y市。有山有水,东西好吃。蹦极也很好玩。主要是许之枔尖叫起来很好玩。许之枔脖子上搭根毛巾过来了,拿着两听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碧。他给许之枔让位置,许之枔却偏要坐他身上。许之枔伸手把窗帘拉上,然后跟他调换了一下位置。付罗迦按照他的意思分开双腿。“……你不累?”“不累呀。”许之枔的牙在他包着锁骨的那层皮肉上碾了碾。他虚搂着许之枔的头,梳理起了后脑勺处的头发。过了会儿他闷哼出声,手上不由自主用了力。他对那撮头发有奇怪的执着,下巴搁在许之枔头顶休息的时候还在拿手指不停揉按那处头皮。“有电话。”“谁?”手机摆在小圆桌上充电。许之枔伸腿把桌子勾过来,瞟了一眼。“叶琴。”“……接吧。”还是说估分的事。付罗迦到现在为止答案也没看,当然估不出来什么。“我的意思还是,你过几天回学校一趟……填志愿是大事。把这件事做好,再出去玩不是更安心吗?”没过多久爸爸也打来了,说了一样的事。叶老师多半也找了他。“填志愿有什么——写一个就行了,你写清华我写北大,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不接着读了。”他这么逗许之枔,许之枔一脸严肃:“要写一样的。”“那清华还是北大?”许之枔继续严肃:“我先两个都了解一下。”他笑出声。“刘杉桐说来福在店里住了三天就长胖了一大圈——那些客人老是偷偷摸摸喂她。她现在圆得像个球。”“……那就回去看看吧。”回到县城付罗迦才清楚县城给自己的感觉究竟哪点特殊:它小且拥挤,被屏障一样的山围堵着。也就是说,在思考“空间”这个概念时脑子完全不会过载,感知高度浓缩且边限清晰。而在那些平原里的大型城市里,空间没有疆界,无边无际铺展开去,要感觉到它变得相当困难,甚至“感觉”本身也失去了边限。回到这个地方,散开的回忆、由回忆产生的情绪也被聚拢,让他避无可避。因此他心情明显低落了一些,许之枔也看出来了,就想着给他找点事。“我想学做菜。”何苦呢。付罗迦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想法。许之枔真跟在他后头捣鼓了起来。他不顾付罗迦反对,着手就要学难度相对较大的清蒸鲈鱼。一天过后许之枔宣布出师,把他和黑咪从家里撵出去说要独立完成一次晚餐。他还嫌付罗迦在家里磨蹭太久不走,影响他正常发挥。付罗迦把收拾出来的垃圾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放在腿边——出门时可以顺便带下楼。他一边换鞋一边想这一天还真是挺凑巧的。黑咪如他所想,照旧往滨河路跑。路边的野菊花被糟蹋得厉害,没几朵幸存下来。河水早就退了,岸边的石子裸露在外,光滑圆润。他牵着黑咪涉过浅滩,在桥墩的阴影里停了下来。站在这个位置看不到滨河路,根据光路可逆原理,滨河路上经过的车辆行人也看不到这里。他把黑咪的牵引绳放开了。“禁止下水”底下半米才是水面,漩涡已经消失,显得平静而幽深。他看见禁止下水下边一行更细小的字:1998年5月22日竣工,说的应该是修这座桥的时间。这个日期怎么看怎么眼熟,以至于水淹过两肋的时候他还要转头去看。想不起来他就放弃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看临岸的群山。这里的山比起他在其他地方看见的名山比起来不够高也不够险,却胜在密不透风。水里也有座山。苍翠、庄重,还映着一片泛出玫瑰红的天空。他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水中的山和岸上的山霎时一齐发出巨响声。它们要朝他倒下来了。第111章 正文完结什么能证明时间已经流逝,过去的事其实真正发生过呢?在双眼仍在水面之上时付罗迦低头看向自己的腿。它们被暗绿色的水波扭曲,十分幼稚地蹬踏两下,最后在悬浮在了从石缝间腾起的泥沙之中。在被有些混浊的河水完全包裹起来之后,他好像忽然失聪一样什么也听不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都推进过来。胸腔的感受尤为明显,像是有一只手在把心脏往肺叶里揉。他一点点把肺里留存的气体吐出来,下意识地要调整姿势让自己上浮。抑制本能非常辛苦,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放松四肢,任由水流托举,微仰着缓缓下沉。水面离他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无数块光点飞速散开又飞速聚集,最后形成一个稳定的、渐渐远离他的圆斑。还有一个步骤是停止憋气。这不辛苦,但是很痛苦。一瞬间他就拼命挣扎起来,朝着视野里的圆斑伸出手。但是太远了。够不到。如果死这种事是分区域发生的,他想他最先阵亡的应该是肺。如同卷入了涡轮机的叶片,它被极为迅猛地撕碎了。如果能剖开看的话,它或许已经变成了兜在肋骨里的一团血沫。还在下落。“需要我们推你吗?”景区工作人员问。“不用太害怕,我们这里其实也不是特别高——”前一个跳完被拉回来的女生语气忿忿:“还不高?我差点人都没了……哎哟扶我一把,我腿全软了……”他摸了摸腰上的装备,往塔台之下看了一眼。“准备好了吗?我喊一二三——一,二——”他当时没听到“三”就跳了下去,五脏六腑被猛然袭来的重力扯向一处,双手为了在空气中抓住什么东西险些痉挛。也是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下落——只是当时包裹住他的是风。水为什么不能像福尔马林那样保持尸体的面貌呢?“这次又考了多少分?”这个声音让他愣了很久。期间视野里那点儿模模糊糊的光亮静止下来,水也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一并消失,他甚至能出声说话:“……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想好去哪儿了吗?”他垂下头。“没有。”“你都成年了还一点儿规划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没一点儿长进。你看你那个样子——”“我不是……”他还想辩解,然而下落停止了。……好冷啊,妈妈。他想闭眼。“……你确定事情做完了?”“……”“你都不看看我吗?”“你看看我——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怎么骗我呢,付罗迦?”“你说你欠我。就是这样的啊。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哪次说过没关系?你就是欠我。”“我要你从现在开始赔,我要你把什么都给我。”“我要你活着来满足我,哪天我想犯法了,你再去死。”“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按了——”“头朝下头朝下——”“把那只狗牵远点儿,怎么老是过来碍事——”一大口带着血腥气的河水被呕了出来。冰冷扭曲的五官一点点复位,染上温度。……蛾子或者蜻蜓之类的东西在树下四处乱飞。天上云层很低,太阳时隐时现。许之枔盯了很久仍不觉眼睛刺痛,直到有人叫他。“枔哥!”他回过头,“干嘛?”“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填的哪儿?”男生三两步跳过来,犹豫了一下,没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第一志愿d大,陈老师说了我半天。f大我也不是看不上,关键是我就是想读d大法学啊……”许之枔笑了笑,“不错啊,挺好的。”“你分在班里最高吧,陈老师没劝你冲那几个牛逼学校?”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去s大。”“啊?这有点儿……低就吧?”“因为付罗迦要去s大学医。”他说,“我陪他嘛。”“……牛逼。”男生抱了抱拳,“话说理科那边挺厉害啊,那个唐什么……唐诚是吧?平时没听过他啊,居然一来就考个市状元——”“我也不熟。应该算不错吧,叶琴刚还在接受市上那个晚报的采访。”“这届这么出成绩,看来龚校长要转正了?”“杨连生本来就该下来了。”他耸耸肩。“那——付罗迦人呢,他没来学校吗?”男生四处张望。“付罗迦在家里等我回去。”许之枔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非常认真。这个男生跟他平时不熟,来找他说话纯粹是因为考好了太激动,兜不住话。不过他不在乎别人找自己搭话是出于什么动机,只要有人跟他聊付罗迦他就很开心了。他哼着歌,故意绕远,从年级办公室的窗口经过。叶琴又一次叫住他:人还是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反正都是一样的。”她皱眉。“s大医学部对他来说就一般,就算因为他妈妈的事,一定要去学医,他也可以去更好的……”“我们不考虑复读。”许之枔说。“你能对他的未来负责吗?”她很不满他的语气。“我要当面跟他说。”终于可以说这句了。“他都听我的。”她冷哼一声。“我会给他爸爸打电话。”许之枔随意摆摆手,转身走了。见了陈锋,他又回了趟付罗迦的寝室,把落在那儿的东西拿走了,包括他原来的手机。果然,跟他电脑硬盘的待遇一样,照片被删空了。他瘪瘪嘴。付罗迦扔掉的东西还好找一点——那天他捏着鼻子在小区垃圾桶翻了半天才找到装着那些东西的垃圾袋。但是删掉的要找回来就很麻烦了。得回去再严肃批评他一次。甜品店老板急着把冰淇淋车收回室内。许之枔一条腿踏地减速,说姐姐我要两个甜筒。“你还要骑车,拿得下吗?”老板忍不住关心。他想了想,确实拿不下,就站在甜品店的雨棚底下吃了一个。没吃完就开始下雨了。他生气地把另一个没碰过的甜筒扔了。扔完他又很可惜——付罗迦吃了这个甜筒说不定就能好一点呢。电话通了。那边一片沉默,只有与这边如出一辙的雨声。“你在阳台?”许之枔嗓音柔和,“不要淋雨呀,进客厅等我回来好吗?”“好。”然后才是解释,“我没在阳台。窗户锁了,我出不去。”“吃药了吗?”那边“嗯”了一声,蛮乖巧的样子。许之枔换了只手拿手机。“你没有骗我吧?”“没有呀。”还笑了一下。“现在去开电视吧,你看的纪录片不是在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