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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浊之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7(1 / 1)

“怎么突然问这个?”唐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通电话,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细小的气体在口腔里跳跃。他半合着眼,敛去了眼里的点点灯火:“我大概是去伦敦先找份工作吧,父亲想要我去伦敦商学院继续进修。”“是吗。”陆晟已经猜到了昨天那通电话的内容,现在听着唐岑的话倒不是太意外。唐岑晃了晃易拉罐:“你呢?之前都没听你提过。”“我还没想好,但是既然你要继续进修,那我也跟着你一起去吧。”陆晟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总归是个去处。”不知何时起,陆晟的决定开始能左右唐岑的想法,又一次面对选择的时候,唐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顺从父亲的安排。仿佛只在一瞬,三年的时间就走完了,而安稳的日子过久了,先前那段煎熬的时间都被他们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唐岑心里有事,陆晟也是如此,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见唐岑一直不说话陆晟才抬眼看着他。面对沉默的恋人,陆晟想了很久才问道:“你父亲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凉风吹得腿几乎没了知觉,唐岑下意识抱紧了膝盖。陆晟没有这个烦恼,但对唐岑而言,向父亲坦白恋情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何况他们之间还是如此离经叛道的关系。他吞吞吐吐道:“我……没和他说这件事。”陆晟想起了自己的便宜父亲,也见识过唐岑接起电话时秒变的神色:“没关系。”唐岑又一次陷入沉默时,陆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反复提着沉重的话题,将原本甜蜜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他突然转头看了眼身后的袋子,吊儿郎当地凑到唐岑面前:“要不要在这试一次?”没想到陆晟会提出这样的想法,唐岑睁大了眼睛,诧异地问:“在这里?”陆晟点点头,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手,指腹轻轻地扫过他的手背。面对陆晟眼里的期待,唐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第20章在伦敦市中心的一栋公寓楼里,陆晟正仰躺在沙发上,双手高举着书,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浴室传来的水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过了一会儿,浴室的水声停后没多久,唐岑擦着头发从里头走出来。他左右看了一圈,才从发丝和毛巾间的空隙里看到了倒在沙发上的陆晟。他拖着拖鞋,踉踉跄跄地朝着沙发的方向走去。唐岑在沙发前站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陆晟看了好一会儿,陆晟才抬头扫了一眼,随后又继续看着手上的书。不满意陆晟这样冷淡的反应,唐岑不大乐意地抿了下唇,随即放松了身体向前倒去。只听“嘭——”的一声,唐岑狠狠地摔在了陆晟的身上,他顶着湿漉漉的毛巾,将头埋进了恋人的颈窝间来回拱着。陆晟早就料到唐岑会这样摔在他身上,但砸下来的冲击力还是令他皱起了眉头。陆晟将手里的书丢到了地上,隔着毛巾揉了揉唐岑的脑袋,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怎么了?”“好累。”唐岑长叹了一口气,鼻尖来回蹭着陆晟脖颈上那一片细腻光滑的皮肤,嗅着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又过了一个三年,唐岑和陆晟在伦敦的一家金融公司里工作了两年半之后,靠着各自导师的推荐信和以往那些“乱七八糟”的课题成果,申请到了伦敦商学院的管理硕士,如今他们再一次迎来了毕业的时刻。申请伦敦商学院的其他硕士学位对于唐岑和陆晟这样的毕业生而言还太早,而管理硕士项目恰好是为刚毕业的学生设计的,通常申请的学生在商业领域工作不超过一年时间,这对现在的两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本想再积攒一些工作经验,但迫于唐松源的压力,唐岑不得已硬着头皮提交了申请,不过好在两个人最后都顺利进入了学校。学院就在伦敦市中心,紧靠皇家摄政公园,离两人在工作期间租住的公寓并不远。因为一些不便明说的原因,唐岑和陆晟没有再申请学校的宿舍,而是和房东商量过后又继续住了下来。虽然学习压力和生活琐事时常压得唐岑快喘不过气,但在狭小的公寓里,满是陆晟气息的空间总能迅速安抚唐岑焦躁的神经。虽然唐岑很不想承认,但陆晟已经慢慢渗透进了他的生活,成了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山高皇帝远,唐岑没有向唐松源提过陆晟的存在,而唐松源也从不关心唐岑的日常生活,这离经叛道的恋情也从未曝光过。所以在没有人干涉恋情、刻意忽视唐松源的情况下,陆晟和唐岑即便偶尔会冷战拌嘴,也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及过分手这件事。但是在唐松源给唐岑的规划里,他在英国的学业只安排到了这一年。这就意味着唐岑从伦敦商学院毕业之后,不出意外会回到唐松源身边,像大二那一年一样,他会进到自己家族的公司工作。放在过去,这样按部就班地生活,唐岑心里甚至不会有什么不满的情绪。但现在陆晟一直没有计划毕业之后的去处,而这六年的感情就算唐岑自己认为他是在利用陆晟,他也做不到断得干脆利落。唐岑生平第一次,萌生了抗拒唐松源的念头。“你想好毕业去哪里了吗?”唐岑趴在陆晟身上,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听得陆晟的心口也闷闷的。陆晟替他顺毛的手一顿,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背上:“还没有,可能会留在这里吧。”话语一顿,陆晟突然翻过身,将唐岑压在了身下。看着唐岑的眼睛,陆晟目光微动:“你……要回去了?”毛巾被他们甩到了沙发的扶手上,唐岑还滴着水的头发打湿了沙发,蓝灰色的布料上晕着深深浅浅的水痕,却没有人在意。唐岑缩了缩脖子,错开了视线:“嗯,今早父亲来电话了,要我毕业典礼过后就回去。”“那你……回去吧,我在这边再待两年就回去找你。”陆晟抵着他的头,一字一顿地开口,喉咙干涩得近乎哽咽。能占有唐岑六年的时间,对陆晟来说已经是极其奢侈的事情,彼此的家庭如此,陆晟也不能再奢求什么。听到陆晟话语里连象征性的挽留都没有,唐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不打算留我吗?”陆晟的手臂环着他的背,微微侧过头,在唐岑的颈窝间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我能留住你吗?”谁都不知道两年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或许等到再见面时,他们彼此都已经和他人结婚生子,过往那些缠绵悱恻的回忆都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不能。”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就算陆晟敢赌,唐岑也不敢赌,他没有赌注。唐岑从他怀里抬起头,躲开了落在身上的吻:“你就没有想过和我一起回去吗?”陆晟一怔,完全没想到唐岑会这么问。其实陆晟确实想过和唐岑一起回去,但万一给他所谓的父系亲族造成了什么误解,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陆晟无所谓自己被他们再一次遣送出国,但他担心唐岑因此受到牵连。他犹豫着开口:“想过,但是我担心我父亲那边……”但唐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我自己回去吧。”唐岑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连余光都不曾落在陆晟身上。既然陆晟没有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和他一起走的打算,那所谓的反抗也没有任何意义。扯过毛巾,唐岑将它垫在沙发上后才重新躺下。他双手扣着陆晟的头,修长的手指穿过先前被压得凌乱的黑发,将陆晟往下一拉,两人鼻尖蹭着鼻尖:“你会回来找我吗?”陆晟突然俯身朝唐岑吻去,亲吻间含糊地吐出一个字:“会。”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树杈落在床上。唐岑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吊灯不是客厅那盏缀着玻璃吊坠的吊灯,而是他们房间那盏罩着薄纸灯罩的顶灯。他摸了摸头发,昏睡时陆晟已经替他吹干了,身上也没有一丝黏腻的感觉。只是在沙发那样狭小的地方折腾上几回,一觉醒来唐岑的腰腿都酸软得直打战。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陆晟在清理沙发。唐岑翻了个身,用被子捂着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准备再睡个回笼觉。然而随着“嗡嗡——”的两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唐岑窝在被子里,不情愿地捂着耳朵扭动了两下,等着对方自动挂断,但手机却不知疲倦地振动着。直到来电自动挂断后,唐岑才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但一段短暂的清净后,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大有唐岑不接就不罢休的架势。唐岑揉了揉酸软的腰才侧着身子爬起来,伸出手在床头柜的边缘够了够,才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他皱着眉翻过手机,正想挂断电话却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那三个字让唐岑瞬间清醒了过来。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比大脑的反应更加迅速,唐岑还未明白唐松源为何突然来电,手指就已经按下了接听键。唐岑抬起手,将手机贴在耳侧:“父亲?”“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唐松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如既往地冷淡。唐岑直起身,牵动到了腰侧酸软的肌肉,他皱了皱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正常些:“刚才在浴室里,抱歉……”“在浴室?”唐松源反问了一句,听得唐岑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两拍。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唐松源才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听说你在英国和一个男人同居?”“那……那是大学的……同学……”连唐岑自己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颤抖。那明显的异样即便隔着手机,借着电流的传递,唐松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是吗。”唐松源自然知道唐岑隐瞒了真相,但仍是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论如何,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给我立刻断干净了,毕业之后就马上回来。”唐岑张了张嘴,却没再替自己辩解。从唐松源说出“同居”这两个字起,他就觉得身上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一样,手脚霎时没了温度,变得冰冷僵硬,汗液争先恐后地从皮肤表层渗出来,打湿了他单薄的衬衣。“我知道了……”他很清楚,在唐松源知情的情况下,他再多的解释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幼稚可笑的谎话。唐松源得到唐岑的保证后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冷漠而决绝。在唐松源挂断了电话的下一秒,“咣当——”一声,手机脱手砸在了地上,但唐岑却无暇顾及。父亲他知道!他知道了!瞒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知道了!唐岑抱着自己的头,试图让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但那一点理智根本无济于事,也控制不了他不停地颤抖着的身体。唐岑伸出冰冷的手扯过被子,机械地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慢慢躺了下来。“呵……哈……”唐岑蜷缩在被子里,喘息间发出的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都被棉被隔绝在了密闭黑暗的空间里。浑浊的空气进入肺叶,胸腔闷得生疼,唐岑仅存的一点意识也随之被黑暗吞噬。在陷入黑暗前,唐岑恍惚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第21章“阿岑……阿岑……”耳畔萦绕着断断续续的呼唤,飘渺得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陷入昏睡的唐岑听得不真切,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在睡梦中的幻听。好吵……唐岑皱起眉,不愿从沉睡中被人唤醒,但那人却还在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唐岑!唐岑!”唐岑抬起沉重的眼皮,没有焦距的眼中的世界一片模糊,隐约看到面前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唐岑眼皮颤动着,辨认不出那人。动了动嘴唇,他终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谁?”“你终于醒了!”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唐岑听到陆晟惊喜的一声大喊后,才揉着太阳穴完全睁开眼。被子凌乱地团在身侧,只有一小角盖在他身上,背部的布料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他身上。衣料紧贴着肌肤,那黏腻的感觉让唐岑十分难受,他慢慢直起身,伸手扯了扯,将衣服拉开了几分空隙。陆晟扶着唐岑坐起,从床头抄起自己的枕头垫在他腰后,又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腿上:“刚才我在外面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喊你半天没反应我就进来了。”他抬手覆上唐岑一侧的脸颊,拨开了凌乱地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唐岑对上他的眼,看见了陆晟眼里满满的担忧。唐岑的状态很不对劲,刚交往的时候他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把陆晟吓得不轻。这么多年都没有发作过,陆晟差点都忘了那天晚上唐岑陷入梦魇时痛苦的模样。想起那段令他心有余悸的回忆,陆晟脸上难得出现了紧张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发生什么了?”“父亲……知道了。”唐岑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陆晟的手,如今这个局面,实在不容许他再和陆晟有如此亲密的接触。陆晟没察觉到唐岑细小的动作,他正琢磨着唐岑话里的意思:“知道了?知道什……”说到一半他就突然顿住了,如野兽一般粗鲁地扳过唐岑的肩膀,脸色铁青,连声音都克制不住地拔高了八度,“你是说我们交——”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完,唐岑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用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嘴唇上贴着的皮肤冰凉濡湿,陆晟这才注意到唐岑整个人都像是从冰冷的池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陆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如果说是因为唐松源,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但他还有些地方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的突变让事情逐渐超出了陆晟的预料,他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极差,连语气都带了几分不满。他想不通,既然唐岑没有和他父亲提起过,连电话都很少打,现在这般突然又是哪里出了问题?陆晟心里犯怵,唐松源究竟是如何又是何时知道这件事的?从一开始?还是最近才知道的?陆晟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过,然而唐岑此刻也没有心思抱怨。他的大脑被人强行从睡眠中唤醒,现在还处在眩晕中,如果可以,唐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但父亲的话又像是尖利的刺一样,反复扎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所有的事情压在唐岑身上,他心如乱麻,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唐岑伸手抱住陆晟的脖颈,将头靠在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近乎服软示弱的动作让陆晟瞬间冷静下来,他拍了拍唐岑的背,放缓了语气:“他还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窝在陆晟的怀里,唐岑摇了摇头:“他没说别的,就让我和你分手,毕业之后马上回去。”然而这两个要求,不论哪一个对唐岑来说都是十分为难的。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陆晟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收紧了手臂,将唐岑紧紧地圈在怀里:“先不说这些了,你的脸色很难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唐岑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但在陆晟看不见的地方,唐岑握紧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死死地咬着下唇,将所有细碎的呜咽声吞入腹中。就在陆晟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唐岑突然挣脱了陆晟的怀抱:“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盯着唐岑的脸,陆晟想从他脸上的表情里再看出什么,但半晌后他还是放弃了。他和往常一样,揉了揉唐岑的头发就站起身:“好,有什么事就叫我。”“嗯。”唐岑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视线却跟着陆晟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卧室。陆晟出了房间,唐岑才慢腾腾地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复古的糖果盒。他拧开糖果盒铜制的盖子,倒出两片椭圆形的扁片,就着那杯不知何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凉水吞了下去。唐岑不记得后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回国这个选择的,也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如何面对暴怒的父亲依旧固执地坚持那场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恋爱的,但濒临绝境的他也确实想不出其他解决方法。就算是十一年后,再让唐岑做选择,他也不会隔着汪洋大海和崇山峻岭,在大洋彼岸借着一通电话就和唐松源断绝父子关系。如果再将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在机场的一角,陆晟望着头顶巨大的屏幕上不停跳动的航班信息,问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人:“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唐岑看着机场大厅的大理石砖,指尖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摩挲了几下:“回去吧。”这三个月里唐岑没有再接到唐松源的电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是这一次,他不想再做胆小鬼了。那个刻在骨头上的名字也不时地提醒着他……看唐岑是铁了心要回国,陆晟没有再劝他,沉默地拖着行李箱,牵着唐岑冰冷的手朝着安检处走去。随着落地强烈的失重感和起落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唐岑再一次回到了故乡,只是这一次,机场门口再没有等着迎接他的人。见唐岑四处张望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陆晟看着他眼里落寞的神色忍不住道:“没有人来接你吗?”唐岑从陆晟手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推着他向着的士上客处走去:“你先去酒店,我……自己打车回家吧。”陆晟被他推着走进了通道,在的士在面前停稳时,他拉开车门,反手将唐岑塞进了车里,在唐岑还来不及说话时就将他的行李放进了后备厢。隔着玻璃,陆晟对着唐岑比了个口型:“路上小心。”唐岑趴在后排车窗上,眼看着陆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他颓然地坐在的士后座上,两眼放空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一点点默数着倒计时。的士停在了唐岑熟悉的大门前,付过钱后,唐岑拉着行李箱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和每次回家一样,唐岑照例准备问候一声:“父亲,我回……”“我没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儿子!现在就给我滚去书房!”唐松源的呵斥声从二楼传来,打断了唐岑。唐岑听到那一声呵斥,行李箱的拉杆脱手而出,失去控制的箱子在空旷的大厅里滑行了一小段,缓缓地停在了管家的脚边。此时唐松源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神色紧张道:“父亲!哥哥才刚回来……”然而自从得知唐岑和那个同居的男人一起回国之后,盛怒之下的唐松源就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甩开少年的手,大步走进了书房,留下了还站在原地,尴尬地抬着手准备挽留他的唐钤。“阿钤。”唐岑走上楼梯,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的同时默默地摇了摇头。“可是哥!”唐钤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拉住了唐岑的衣襟,“你真的要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不要说了!”唐岑突然呵斥了一声,随即又放柔了语气,“回你房间去。”唐钤不甘心地攥着唐岑的衣角,眼看着唐岑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指,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唐岑进了书房,在书房的门慢慢合上了之后,唐松源才暴喝一声:“跪下!”那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唐岑凌乱的思绪突然被斩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唐松源握在手里的手杖,缓缓蹲(下)身,跪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唐岑没有低头,他平视着前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桌沿上。他那平静的样子落在唐松源眼里,更刺激了他本就暴躁的神经,手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我说了让你和那个男人分开!你还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不论唐松源说什么,唐岑都一动不动地跪着,任由那些刺耳的话砸在身上。唐松源看他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和自己杠到底,举起了手杖。他近乎咬牙切齿,甚至有些口不择言:“我当初只当你是玩玩才放任你和他厮混,你倒好,在国外读书混日子不够,还要像个男(妓)一样觍着脸卖屁股!”唐岑跪在地上,手指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膝盖。他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在父亲的眼里,他和那些男(妓)无异。“父亲……”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得近乎听不清内容。唐松源却根本不想听唐岑多说一个字:“住嘴!”手杖狠狠地落在身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抽打出狰狞的红痕,但唐岑全程都是安静地跪着,看着唐松源挥舞着手杖。他的身体宛若一具傀儡一般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手杖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手杖留在身上的伤痛,远没有从他父亲口中说出的斥责扎在心里来得更加锥心刺骨。直到现在,他总算能明白了,曾经坐在邻桌的少女,那过往十九年人生一直承受的痛苦,而他现在这一刻所经历的和她常年所忍受的比起来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唐岑尘封了八年的记忆随着手杖一下下的鞭笞被一一唤醒,少女原本模糊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身体沉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唐岑向她伸出了手,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少女的容颜又化成了一片虚无的泡沫,消失在了漆黑深海之中。少女消失的那一刻,唐岑的瞳孔突然紧缩,紧抿着的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着两个字。过了许久,在被唐松源打断了的半截手杖掉落在身侧时,唐岑才像是放弃了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闭上了那双曾经如夜空般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原来至亲给予的痛苦是这样的,我终于能明白了。姜妍……第22章“姜妍?”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何休疑惑地看向了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唐岑。不管是哪一方给的资料,都没有出现过这个明显是属于一位女性的名字。但何休知道,唐岑既然会提出这个名字,那么这位名叫“姜妍”的女性肯定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远超莉莉·约翰逊。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斜照进窗户,落在床尾。蓉城很少有这样晴朗的天气,何休动了几丝带唐岑外出走动的心思,但最后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不停地服用药物,即使有何休的帮助,唐岑过往三十六年的人生也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很多的时候,唐岑只能回想起零零碎碎的事情,早上刚和何休说过的话,下午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何休每一天都是一边听着,一边记下了那些故事节点,再一点点标出那里边被唐岑不经意提起又遗忘的部分。他猜,姜妍或许就是那个在陆晟追求期间给唐岑发消息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唐岑提起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来都不明说她的身份。线索变多了,谜题也变得更加复杂了。何休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尽可能委婉地劝说唐岑:“我是你的医生,但现在你还是对我……保留了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多回想起一些,然后把你觉得需要告诉我的部分说出来。”唐岑靠在软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雨后放晴的天空,手却不由自主地用力揉了揉另一只手的手腕。过了半晌,何休准备伸手掰开他用力揉搓手腕的手时,唐岑才回过头笑着问道:“何医生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一年过去了,唐岑对何休近乎有问必答,哪怕问题中的主角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回想起的陆晟。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唐岑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外出。这个消息一时令疗养院里负责他的整个医务组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就连唐钤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时都愣了几秒。唐钤抬手示意面前正在汇报工作的下属先停下,整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绷紧了神经,等着唐钤打完电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外出吗?”唐钤把玩着签字笔,在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甚至没有多阻拦就答应唐岑外出的要求,“那就让他出去走走吧,记得跟紧点,其他事情回头我再去问何医生。”得到了唐钤和主治医生的首肯,何休才让保镖抱着唐岑下了楼。庭院里停着唐岑熟悉的黑色轿车,保镖接了唐钤的电话就立刻赶了过来:“大少爷您要去哪?”唐岑冲他摆了摆手,却是对着何休说道:“离这里不远,何医生推我过去吧?”何休无奈,只好让保镖把唐岑放在了轮椅上,自己慢慢推着他走出了疗养院的后门。长时间的卧床,就算是有护工定期按摩,唐岑的肌肉组织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萎缩。也只有这一年配合着何休的心理治疗,唐岑的身体现在才能达到外出活动的状态。出了后门,唐岑抬手指了指右边的小道:“何医生,走这条路。”何休顺着唐岑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位,意外地停下了脚步。他偶尔会在这一带走动,对这条小道通向的目的地也很清楚,但唐岑要去的地方实在令他太过惊讶了。他低下头,看见了唐岑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温声问道:“墓地?”唐岑点了点头:“是。”不知为何,何休从唐岑的语气里读出了自暴自弃的意味,所以这一路他都没有再出声,跟着唐岑的指引走。而唐岑像是来过无数次一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十分清楚。最后何休推着唐岑,在墓地偏僻的一处停了下来。不出何休意料,墓碑上刻着“姜妍”二字。“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我高二的时候和她同桌了小半年。”唐岑探出身,伸手抹去了墓碑上的雨水。他就像是抚摸爱人一般,亲昵地摩挲着上头镌刻的名字。上头镌刻的时间昭示着这位少女已离开人世多年,就连“姜妍”这两个字都因为被人抚摸过太多次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墓碑上还贴着姜妍的黑白照片,是个笑着的有些微胖的少女,并不惊艳,却看着极为顺眼。就在何休还在感叹少女正值大好年华去世时,唐岑又一次说出了令他震惊的话:“她走之后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听别人说她埋葬在这里。”十六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唐岑一次都没来看过她,通向这里的道路却了熟于心。何休猜不出唐岑和姜妍之间有过怎样一段过往,但大概是与陆晟、艾森都不一样的吧。“好久不见了,姜妍。”唐岑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对着照片上姜妍的笑颜郑重道,“我现在过得很糟糕,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就和十多年前的你一样”,这句话听起来浅显易懂,但何休细细一琢磨,又听出了里头包含着的其他东西。何休倚在姜妍墓碑边上的树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唐岑和姜妍说着话。如果不是少女黑白的照片和唐岑眼里太过明显的自暴自弃,这样的场景倒还说得上是温馨。“我和陆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分手了。”唐岑的指尖抚摸着姜妍的照片上的容颜,用颇为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没能如你所愿,和他走到最后。”唐岑说完这句话时,何休刚挂断唐钤打来的电话。“我该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他看着空荡荡的供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下次再来看你的时候该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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