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骄笑得一派天真:“死人睁不开眼睛,自然没法盯梢。”第15章商别云的呼吸重了一瞬,但在转瞬间便压了下去,只有程骄注意到了。程骄故意停了几个呼吸,没有说话。商别云仍是老神在在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只不过程骄注意到他右手向袖子里收了一些,手指微微弹动了两下。丛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跳了出来:“你是说,追杀你的杀手死了?怎么死的?”程骄从小受到教育,对待女子要尊重谦逊,因而回头,低眉温顺地向丛音解释:“是我杀的。”隐隐含在商别云面下的笑在此时终于浮了上来,他毫不掩饰地对着程骄答话的尾音冷笑出声,像是受够了眼前的闹剧,坐着向后仰倒下去,两手撑住了身子,抬头看起了头顶的梁柱,一把精心保养的头发在身后百无聊赖地晃着。程骄偏头向他看去,只看到他的侧脸,闭上了眼睛。露出衣领的一节脖颈上,喉结微微动着——哼起了歌。程骄低下头去,没有牵动嘴角,在心里笑了一下。丛音才从惊愕里找回声音来,问得磕磕巴巴:“你……你杀的?你说你杀的?你?”程骄点点头:“是我。”丛音喃喃道:“可是,可是从酒馆离开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啊,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她突然倒吸一口气:“难道!难道是你独自去找坠子的那会儿!只有那会儿!”程骄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商别云突然出声:“就那么一会儿,十丈之内就有个精得海猴子一样的捕快,跑去悄没声儿地杀了个武艺精绝的成年男子,身上连个血珠子都没溅上,还顺手处理了尸体。要真是这样,咱赶紧下跪磕头求程小爷高抬贵手吧,咱四个绑在一块儿也干不过人家。”丛音脸上犹犹豫豫的,一副认真考虑要不要跪地求饶的表情。程骄赶紧开口谦虚:“哪能呢,真去找坠子了,低着头在街上走了三圈,脖子都酸了。”商别云仍是懒得睁眼,脸上露出“我看你怎么往下编”的表情来。程骄笑道:“人真的是我杀的,可尸体是咱们一块儿处理的呀。”商别云睁开了眼睛,望了头顶几息,缓缓将头转过来,看向了程骄。终于得到了商别云的眼神,程骄脸上一派很高兴的表情,语速也快了些:“先生不是检查过了吗?右腹下侧,贯穿伤,剑从后背刺进来,然后破腹而出的。先生嫌脏没仔细看背上的口子,是而没能发现,腹部的口子比背部低,而且小了不少,因我个子比他低些,气力也有不足。幸亏伤到了重要的脏器,这才能一击致命的,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商别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问你他是不是你母亲的忠奴,护送你出来,你说是。”程骄点点头:“确实是我母亲的奴才,跟了我母亲十四年,我曾在他肩上骑过大马的。这次也是奉了我母亲的命令,护送我出来。”商别云闻言心中明了:“只是却不是忠奴。”程骄沉默了片刻,自顾自地讲下去:“他带我逃了几千里路,追杀的人虽没有紧咬着,却也没断过。他虽武艺不俗,可一路下来身上也添了几道伤,人也越来越寡言,我有时夜班突然惊醒睁眼,会看到他坐在我床边的桌子旁喝酒,眼神直直地盯着我。”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着商别云:“后来有一次又碰到追兵,他让我藏在一个破庙里等着,他去引开追兵。我在那个破庙里等了两天两夜,他没回来。我以为他死了,哭了一会儿,便自己上路了。我能察觉到一路上有追兵死死地咬着我,我不敢轻举妄动,绕了好几个圈子,记着母亲说的位置,白天藏起来,晚上赶路,终于来到了码头那里。我按照母亲说的,走到海水能没过小腿的位置,站了两个时辰。他却突然出现了,只是还没等我高兴,他便发疯似的走过来,扯着我的发髻将我拖回了岸上,掐住我的脖子,大吼着问我,为什么还不挖,站着在做什么,我母亲说的能保命的宝藏,到底在哪里。”正说着突然噗嗤一笑:“我这才知道,原来一路上追着我的人是他。他相信了我母亲说的宝藏,却不相信我愿意将宝藏分给他,于是假装与我走散,悄悄跟在我身后,只等着我挖出宝藏便抢过去。说来讽刺,还是仇家的追兵救了我。我将要昏死过去之际,有几个追兵追到了这里,还没问出宝藏的下落,他还需要保住我的性命,于是扔下我提剑迎战。那些追兵武艺也是不俗,他以一敌多,胜得十分勉强,将追兵杀尽之后已然脱力,躺在地上缓了很久。我跑去树林里摘来野果,趴在他身旁将果子的汁挤到他嘴里,他一边吞咽着,一边看着我,眼神似乎变了一些。过了片刻叫我扶他起来,赶紧将地上的尸体拖去海里,以免天亮之后被人发现,我们都没有提他刚才掐着我的事。”“就这样跑了几趟,他驾胳膊,我搬脚。搬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他的气力已经到了极限,拖着尸体的胳膊,叫我别磨蹭了,快一些。我就站在他背后,把剑捅了进去。”程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松开了剑柄,他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肚子上冒出来的剑尖,不敢相信一样,想伸手抓我,我有点害怕,往后一躲,他便脸朝下摔了过去,我不放心,将追兵的尸体拖进海里之后,便走得远远地等着,等到了后半夜,海浪推他的腿,他也一动不动,我才上前确认,他确实死了,我杀了他。”程骄抬起头来,见商别云仍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他不敢相信,我赌的就是他不相信。从前……我的哥哥们都跟着他习武,我是最娇气没出息的一个,跟着练了两天就去找母亲撒娇放弃了,他没想到我早就会武了,比哥哥们还强些,没想到我不仅能拿动剑,还有力气捅穿一个人。”“然后呢,你将他的尸体拖到了船下,躲在了他怀里?”“嗯。”程骄有些懊恼:“母亲说,我身上沾了鲛人血,去到海边站上片刻,便会引来大雨。大雨之中,便有生局。我本来半信半疑,正脱力躺在地上喘息,有一滴雨突然落在了脸上,转瞬间便倾盆而下了。我想将他的尸体的尸体拖进海里,可海浪已经开始怒卷着朝岸上推了。天色已经擦亮,我便将他的尸体拖到了船下藏着,然后顶着雨往街上走去,想找个地方避一避。”他的眼睛突然微微亮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眼见到先生。”商别云眉头微蹙,似是回忆。程骄接着说道:“天色昏着,天地之间连着雨幕,四处都茫茫的,隔了很远很远,我看到一个蓝色的人影,没有举着伞,明明走在暴雨里,却像走在微风里。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道,母亲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商别云回想:自己循着鲛人血的味道,刚刚来到观澜街的时候,好像确实曾经嗅到过那丝气息,不过只是一瞬,像凭空出现一样,有渐渐缥缈着远去,凭空消失了。自己那时没有太过在意,见到有家酒馆开了门,来了兴致,坐进去等,一等就是七天。程骄笑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慌了。如果真的有人可以顺着我身上几滴血的味道便找上来,那他会不会也是被母亲撒谎说的宝藏骗来的?母亲说的其他话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我真的是……鲛……我不敢想下去,回头狂奔,回到了码头,想着船下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想着没准他的血的味道可以盖住我身上的味道,让你找不过来,于是便将船搬开一条缝,躺了进去。”商别云冷冷道:“你这中间出来过。”程骄脸有些红:“是。忍不住,离得很远,偷偷看先生。先生总在窗边坐一天,我也是几天之后才明白的,先生坐在那里,是知道我在看,叫我好好看,好安我的心。只是……丛音姑娘找得近了,我还是有些怕,于是把身上的鲛人血蹭到别的地方,与姑娘兜圈子,好混淆一阵子。”丛音的拳头握了又松,握了又松:七天啊,他坐窗边喝酒吃菜表演靠谱,我可是实打实顶着雨找了七天啊,鞋都找破一双。商别云压根没有为丛音抱不平的意思,又问道:“大概明白了。你这一套说辞,倒是比上一套更能自圆其说一些。只是为什么,我刚刚问话,你话里,一直在往仍有杀手跟着你上引导?嫌你自己这块烫手石头不够烫?嫌我收留你收得太轻易?想让我知难而退把你踢出去?”程骄将身子正转向商别云,神色肃然:“小二。那个小二,如果不回观澜街那一趟,我也不会知道,有人,已经追查到了小二这里。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线索追上来的,我只能确定,现在外面一定没有人盯梢。方才进来的时候,诸位都进府了,我故意落在后面,巷中四下无人,如果那人跟着,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定然会现身的。”说完他又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喃喃道:“还有,我撒谎是因为,我……我不敢承认,是我杀人。先生说自己没杀过人,我怕……怕先生不要我。”商别云闻言只是一笑:“哦?这么说,你肯以身作饵?还说不是人族奸细?若那人真跟来杀你,你就不怕真的死了?”程骄笑得十分坦然:“我大叫就好了,先生离得这么近,不会不救我的。”说完声音又低了下去:“先生没信过我是鲛人,我也没信过,先生会真的杀我。先生就是,喜欢吓我。”商别云摆摆手,嗤笑一声,也不理程骄了,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对着洄娘说道:“行了,听故事听得挺高兴,待会儿还是按计划行事,若是没什么动静,大不了一会儿去湛明那走一趟把他记忆洗了,哪儿捡来的扔回哪儿去吧,你准备一下,今天辛苦了,要动两次空……”直起身来,却见洄娘突然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的背后。空气中,一股浓郁的血味弥散开来。第16章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在自己背后的是程骄跟丛音,想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商别云仿佛头顶淋下一泼冰水,悚然间转身,整个人如同直弦张弓一般,弓起了身子,鳞光匕首已经握在了手中。却突然一愣。程骄左手中握着一片碎瓷,右手由手腕至肘心,一道半臂长的伤口,血肉狰狞,血流如弱溪一般从手臂上蜿蜒下来,淌落在地上。程骄面上不悲不喜,也没有痛楚之感,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伤口,突然将脸凑上去,闻了一闻。回过头来时,鼻尖上沾上了一点血迹。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举起手臂,对着商别云笑:“我闻着就是寻常血的味道,还是先生来吧。几滴纯血鲛人血,先生几十里之外就能闻到,我若真是混种鲛人,想必血中应当也有鲛人血的味道,只怕十分淡薄,也不知道这么多血够不够。”说着,他好像嫌血流得慢了一样,攥了攥拳,将手臂高高地举起来,想凑得离商别云更近一点,鼻尖上还带着一点鲜红的血迹,笑着催促商别云:“先生,快来闻一下。”商别云举着鳞光的手臂脱力般垂了下来,他松松地提着这把匕首,踱到了程骄面前,没有说话。程骄努力地仰起头,将手臂举得更高了些,可商别云没有低头,只是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好像不管举得再怎么高,都是够不到他。血顺着胳膊淌下来,肩膀处的衣服都被血濡湿了。手臂渐渐无力,颤抖了一下,有几滴溅到了程骄的眼睛上。程骄隔着一片模糊的血色看着商别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蓝色的袍子,墨黑的头发,两种颜色交揉在一起,流淌起来,与地上鲜红的血融在了一处,一同沉进了黑暗里。-------------------------------------再睁开眼睛时,眼前还是拔步床细密精致的雕花,有些眼熟。程骄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这跌宕漫长的一天,好似是自己的大梦一场。他略略挪动了一下身体,右手臂毫无防备地传来一阵麻密的痛感,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手臂缓缓从被子下面抽了出来。整个小臂上密密麻麻缠了好几层白绢布,绢布是崭新的,缠得歪七扭八,却十分紧,饶是这样,仍有点点血色,透在绢布的外面。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是一套雪白色的中衣,亦是崭新的。全身上下,只有绢布上头的那一点血色,是唯一的污秽。程骄望着那点血色,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找到记忆一样,转头望向了床边。可这一次,却没有人在床边等着他醒来。程骄看了床边的边凳一会儿,默默将头转了过来,将手小心地放在了胸前,闭上了眼睛。门突然发出一声爆响,有人一脚将门踢开走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扔扔扔,怎么不把这个家一块儿扔了!”来人走到桌子旁边,将手里的推盘砸在桌子上,推盘上放着新绢布、药瓶一类的东西,一边拎起剪刀剪着绢布,一边忿忿叨念:“一个两个,每一个省心的,大的不动,小的不醒,我看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我早晚有一天跳回海里去,吃海草过活也不伺候他!”程骄看了背对着他摔摔打打收拾绢布的丛音一会儿,等她放下了手里的剪子,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那个,我醒了。”丛音听到他的声音,回头瞥了他一眼,没理人,扔下手里的绢布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端了个托盘进来,盘子上放着简简单单一碗白粥,端到程骄面前来。“吃得下东西不?”气仍是不太顺。“能。”程骄立刻点头,左手撑住身体坐了起来,又用左手将碗接了过来,接过来之后,看了看右手,又看着左手里的碗,犯了难。“用不了勺子就端着,等晾凉了一口吞吧。”丛音翻了个白眼,又走回去了。“哎。”程骄答应着,老老实实端着碗。“既然用得上右手,这么舍得豁出去做什么,有能耐咋不一刀砍了去啊,以后衣服少做个袖子了,省钱。”丛音嘟嘟囔囔,程骄权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又托着托盘走过来,在床边的边凳上坐下了:“伸手。”程骄赶紧把右手递出去。丛音把绢布一层层揭开,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又白了程骄一眼:“我说弟弟,就你这恢复能力,你拿什么学人家装狠啊?拿命装?”程骄看了自己的伤口一眼,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再想到洄娘那一炷香时间便结起来痂的脸,不由得有些尴尬。丛音打开药瓶,将瓶中的药粉洒在程骄的伤口上,程骄疼得一抖,还得仔细着左手端着的粥别撒出来,十分狼狈,却先顾不上,只忍不住地问道:“先……先生呢?”丛音听到问商别云,脸色更黑了,只当没见到程骄痛缩,药粉下得更狠了:“刚烧完一大堆衣服,好衣服贵衣服,就吵着累得不行,泡池子去了。”手上疼得火烧一般,程骄却顾不上:“烧衣服?”丛音将新的绢布缠到他手上:“可不是,你那一身,他那一身,全是新的!上好的料子!就穿了一回!要我说不就沾上点血嘛洗洗不是还能接着穿,偏不,偏不!”说着忍不住手上用力一紧。程骄倒像没觉出痛来,闻言右手突然抓住了丛音的手臂:“他……他的一身?难道,难道我把血弄到先生衣服上了?”丛音甩开他的手:“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回来的?我又抱不动你。入了夜他一路抱着你回来的,你俩都弄得血葫芦一样,他衣服的前襟上都是你的血。”-------------------------------------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丛音替他包完伤口,又看着他一口气吞了那碗粥,才出去,过程中自然一直在叨念衣服多新多贵,商别云多浪费,程骄多莽撞。那些话只是浮在程骄周围的空气里,并没有进到他的耳朵里去。丛音走后,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翻身下床,走到门前,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只知道夜很沉,分不清是什么时间。程骄捧着右臂,慢慢地走出院门,听到院子外传来微弱的水声。他从院门后走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眼前的这一面镜池,永远能在第一眼,让他有呼吸倒错之感。太简了。除了海,他从没见过这么简单的水。没有植荷,没有漂萍,没有小桥,没有亭台,真就像天地间一面镜子,静静地盛着一汪夜色,将月亮荡着。商别云就淋在那盏月色下面,泡在水里,双手虚虚搭在池边,背对着程骄。身上穿着一件雪色的单衣,被水浸湿了,透着隐隐的珠光之色,月色在其上流转,衬得他整个人,好像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程骄不自觉间屏住了呼吸,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商别云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天你在水下,看到的是什么?”程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商别云是在与自己说话,忙回想了一下问题,犹豫着答道:“看到……看到了丛音,她拽着我下去,还有,还有她的尾……”“不是这个。”程骄愣了一下,然后便反应了过来,这次他默了很久:“看到了……母亲。”“还有呢?”“还有,仇人……仇人的一只手。”“还有呢?”“还有……还有先生。”程骄将心一横,艰难地启齿。商别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你是鲛。”“嗯?”程骄仿佛听错。商别云在水里转过了身子,将下巴搁在了手上,看着程骄:“你是鲛。只要血里有一滴鲛的血,就是鲛,就是我的族人,我护着。我闻到了,我就这么认。”程骄却突然语塞,喉头像被塞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商别云歪了下脑袋,盯着程骄的脸:“你是鲛,是高兴还是难过?”程骄的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中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茫然,片刻后答道:“我,我不知道。”商别云撇了撇嘴,像是对程骄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可也没说什么,双手一撑池壁,便从水里出来了,站到了池边,身上的衣服也是一套白色的中衣,被水湿了贴在身上,应该很难受,他好像也并不在意,一边挽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不知道就算了。你既是鲛,我便不可能将你放出去了。正好你也没处可去,便像丛音一样,先跟着我吧。只是你一没长尾,二开不了鳞,也不知道你成年的时候,会不会像正常鲛人一样蜕鳞换性。你若不想冒变成女子的险,那就只能去洄娘那里,只是说老实话,我还不放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时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安置你,你也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说完却等不到程骄的回答,他不耐烦地看了程骄一眼,程骄好似出神一样,眼神愣愣的,脸也有些红。商别云狐疑地顺着程骄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怒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往哪儿看呢?”第17章程骄突然被骂,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中还有些茫然。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想明白商别云骂的是什么之后,脸噌地一下,红得要透出血来一样:“啊,不是……我没看……那个……”商别云本来板着脸,见程骄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解释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噗嗤一笑:“看你吓的,至于吗。”又拽了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的裤子,冲着程骄挑眉,“羡慕?”程骄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一口,疯狂摆着手,拼死解释:“咳……不是,我是……是……先生的衣服贴在身上,我似乎,似乎没有看到尾?所以好奇,好奇多看了两眼,好奇而已。”商别云闻言一愣,脸色稍微有些冷了下来,他两步走到镜池边的几案旁边,那上面有个托盘,放着一件整整齐齐叠好的大袍。商别云没管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将那件袍子抖开披在了身上,再回过头来对着程骄的时候,已经换回了正经的语气:“丛音去睡觉前,特意来找我说了,你若是留下,让我把庭院洒扫的活儿都给你。”程骄咳得微微喘着,尽力压着气息,低眉顺目道:“是。”“洗衣浆衣,也给你。”“是。”“三餐小点……算了想必你也没进过厨房,不能拿我的肠胃冒险……那梨树修枝的活给你。”“是。”商别云没忍住瞟他一眼,程骄垂首立着,等着他接着吩咐。耳中却静了片刻。程骄怀疑商别云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待抬头,耳中却突然听到:“怎么不去洄娘那里?”程骄忖度着他的语气,谨慎开口:“即便我愿意去,先生也未必放心。”“嗯。我尚不能完全信你,还是把你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盼你可以谅解。”商别云十分坦诚,只是对程骄提问中,还是有一丝狐疑,“只是,你是被当成人族男孩儿养到这么大的,我知道他们人族格外在意性别这件事,你留在我身边,还是有成年时变成女孩的风险的,当真不在意?”程骄在心中演练几遍回答,抬起头来笑着说道:“一来,现在我身上并无任何鲛人的特征,蜕鳞转换之事,未必会发生在我身上。二来,便是真得转换了性别,也不见得是坏事。不知道仇家还要追杀我到什么时候,索性连性别都换了,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伪装?总归是命最重要些。”商别云上下打量了程骄一番:“你倒是难得,没染上人族的毛病,还挺透彻。”程骄笑答:“不吝种族,生死之间过来的,有什么看不淡呢。”商别云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拢了拢衣服,朝程骄走过来,往院子里走去。程骄低头恭送。擦肩而过的时候,商别云却停在了程骄身边,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你母亲是如何知道我的,可与你说过?”程骄垂首:“不曾。当时情况紧急,母亲并未交代许多,只说了让我来海边,等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第一个成功杀死过人族的鲛人,定然可以救我。”“唔。”商别云沉吟着微微点头,左手抬了起来,拍了下程骄的肩膀:“要么是你母亲认错人了,要么是你等错人了。不过现在,你倒成了杀死过人族的鲛人了。你母亲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让你被我捡到。”说罢轻轻按了程骄的肩膀一下,径直走进了院子里。程骄用右手抚上了左肩,那上面还沉着商别云手掌的重量。他在原地默默地站着,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在月亮沉下去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商别云是被丛音的声音吵醒的。他听着丛音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着什么,兴致很高的样子,憋了一肚子起床火,拉开房门便要开吼。却正好对上程骄的眼睛。程骄正握着扫把站在院子里,听到门响望了过来,正好与商别云对上眼。他身上腾着一股子精力满满的朝气,眼睛亮晶晶地,对着商别云展颜一笑:“先生起来了。”丛音不知道为什么围在程骄身边,小脸红扑扑的,一脸地兴奋:“爷你瞧,院子扫完了,昨天你换下来扔到门外的衣服也都洗好了,门口□□上的花瓣都扫净了,就连饭!早饭也做好了!都是骄骄干的!爷收拾收拾就能吃饭了!”商别云理解了丛音的兴奋,只是还是困,且一肚子邪火:“吃什么吃,不吃了!”“咣当”一声摔上了门。程骄的声音不轻不重,慢慢对着门内交代:“没关系,先生说了好几次想吃脍鱼生,我见厨房有新鲜的活鱼,便试着做了一下。这菜不怕冷,先生只管睡到饱再起来用吧。”丛音撇了撇嘴,用嘴型对着程骄说“他就这个德行”,俨然已经将程骄划为了自己人。程骄笑了笑,两人便一同往院门外走。没等走出去,身后的门又开了,商别云脸上似乎是胡乱拍了把水,水珠还挂在脸上没有擦干,一边赶着追上他们,一边系着袍子上的系带:“你头天来费心做的,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鱼肉新鲜,切得刀工也好,码在盘子里,薄如片玉,挟一片放入口中,鲜甜四溢,商别云吃得眯眼睛。眯着眯着又突然警觉,瞪着眼睛问程骄:“我看你像个养尊处优的,怎么会做这个?”程骄喝着面前的粥:“我母亲也喜欢这道菜,我原先常亲手做,为了哄她开心。”商别云得到答案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继续吃着眯眼睛。商别云吃饭挑且精细,却一贯吃得不多。他这边放下筷子,丛音嘴里占得满满的,在喉咙里欢呼一声,将盘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当着程骄的面,商别云难得地感到了一丝丢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牛嚼牡丹啊,牛嚼牡丹。我是平时没给你吃过饭吗?罢了。你肯用筷子不上手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只盼着你仔细些,别噎死。”程骄笑着将茶杯放到丛音手边:“无妨,我挑刺挑得很仔细。”丛音百忙之中抽空,从碗碟间抬起头来一秒,看了程骄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感动与幸福。商别云气不打一处来,贴身丫鬟一顿饭就被人收买?丢不起这个人。他拿起根筷子敲丛音碗碟:“大早上就吃这么好,别浪费了,午时之前抄十遍琴谱吧。”丛音使劲咽下这一口,憋了半天,忍不住质问:“爷,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快活?”商别云笑着露牙:“抄琴谱不快活吗?还是没入门。再加三遍吧。”程骄听季澄风提起过,说商别云是近年来炙手可热的斫琴大家,可此时看着商别云作弄丛音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先生不是斫琴师吗?为何丛音要抄琴谱?难道斫琴技艺要从通演奏学起?”终于有人倾诉了,丛音对着程骄大倒苦水:“什么啊,你先问问他自己会不会弹吧。”这下轮到程骄吃惊:“先生不会奏琴?”商别云有点被揭短之感,十分不耐烦:“我一做琴的,做出来能弹不就行了?非得会弹吗?”程骄谨慎着措辞:“我听说技律相通,还以为,斫琴大家,对琴曲定然也是十分精通的。”商别云觉得这小孩儿真够烦的:“这一套套的琴谱,我嫌背起来太麻烦,懒得背。有一个给我试琴的就行,可恨这笨丫头,学了快一年,还弹不顺一套曲子。”丛音嘟囔:“你自己都不会,教都教不了我,只知道让我抄琴谱抄琴谱,我怎么学得快。”程骄犹豫着开口:“如果只是试琴的话,或许……我可以试试?”丛音差点没扑上去抱住程骄,叫商别云拉住了。商别云皱着眉问程骄:“你会琴?”程骄点头:“学过。不精,不过只是试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不知道为何,商别云沉默了片刻:“不必了,你手里的活儿不少,做饭我也满意,再试琴的话,这丫头就什么都不用干了,让她学吧。”丛音扭着身子还想说什么,被商别云一眼瞪了回去。程骄本想说,自己略通琴技,可以稍微教一下丛音,比她自己抄琴谱学要强上些。可看到了商别云瞪丛音的那一眼,话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只是笑着说:“好。”便站起身来收拾起了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