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活着?”“还活着。不过,商别云用褫夺封了他的血,他的断臂一直在失血,拷问中的伤也不能愈合,现下……甚至已经有些不清楚了。”“无所谓。”魏澜随意挥了挥手:“断了一臂,已经废了,不必再吊着他的命了。他被封了血,就足以证明他真的撞上了商别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福伯躬身领命:“只是他也没搞清楚,为什么程骄会跟商别云扯上关系。”“不重要。程骄那种东西,随手碾死就是了。好不容易抓到了商别云的踪迹,不要在其他人身上浪费时间。”福伯赶紧称是。片刻之后,他语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另外,公子,据哑狼所说,棠影姑娘……应该已经死了。”魏澜皱起了眉毛,看向福伯。福伯感受到背上那道芒刺一般的视线,将身子垂得更低了。“棠影是哪个?”铁座上的人这样问着。“哦,”福伯的语气轻松,“是与哑狼一队的,此次派出去的人,据哑狼所说,好像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了。”魏澜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说清楚,是被商别云解决掉的,还是被商别云的人解决掉的?”“不知。哑狼说她不听劝阻,脱队行动,去追程骄,结果再没了音讯。照这么看开,应当是被程骄杀了。”魏澜将后背重重地向后靠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与疑虑,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的眉心隐隐作痛。“无所谓了。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摸到商别云的衣角。准备一下吧,今夜出发,玉湖。”福伯惊愕之间,险些抬起头来,他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公子,无藏楼跟儒岛,不可都无人主持。且商别云已经撞上了我们的人,他带着鱼苗,绝对不会留在玉湖坐以待毙的,就算公子要亲去……”“阿福。”魏澜的声音,阴翳翳地,贴着福伯的耳边响起。福伯醒过神来,“扑通”一下跪下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额角崩裂,血瞬间涌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觉得他还在玉湖,没有走。”声音幽幽着,传远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福伯的冷汗才“唰”地一下,从通身上下渗了出来。他松了力气,歪坐下来。大殿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福伯心跳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着。***芸儿慢慢醒了过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得这样好过了。她脸上带着睡足之后畅意的笑,伸手向身侧揽去。却摸了个空。她骤然睁开眼睛。身侧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草屋中简陋的四壁、屋顶与昨夜并无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间屋子变得空荡荡的,除了芸儿,一个人都没有。她翻身下床,腿软着,一下跪在了床边,膝盖生疼,可她却顾不上管,眼中只有那道薄薄的门帘,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一把将那道门帘掀开了。腥甜的湖风裹挟着朝阳的初光,迎面涌来。芸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定睛看去。草屋孤零零地立在一处荒田之中。面前的湖水在微风之下,微微泛起波澜,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鳞片一样的光。那道风路过湖面,又轻轻地吹过岸边一指高的小草。芸儿站在门前,缓缓跪下身来。面前的草丛上,静静地摆着几枚玉佩。商别云的龟鹤延年、湛明的不动明王、丛音的鲤伴、洄娘的并蒂、淼淼的鸢尾。还有一枚。李东渊的域名为雷鸣,他的坠子上,原本刻着的是九天雷祖,可渺儿出生后,他特意找湛明帮忙,新做了一枚。是一朵小小的云,云上躺着一尾小小的胖鱼儿,舒服地吐着泡泡。芸儿将那枚坠子握在手里,按在了心口,将脸折在草地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恸哭。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昏睡,只在晚上出没的我来了。明天就可以完结了,到时候一起放出来吧。第79章商别云躺在竹床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胸前,睁着眼睛。跟程骄说要闭目养神,可在程骄走出门的那一刻,他便睁开了眼睛。草房的屋顶是用茅草铺的,本就铺得马虎,又年久失修,就在商别云的头顶,就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孔洞,透过那里,刚好能看到月亮的一角。透过那个小洞,月亮从小小的一角,变成圆圆的整个的时候,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先生。”来人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商别云转过头去,丛音正撩着帘子站在门口,向他看了一眼,便转开了眼睛。商别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来啦。”丛音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东渊抱着芸儿站到了她身后,用脚轻轻提了提她的脚。丛音把门让开,商别云也从床上下来了。李东渊抱着芸儿径直走到床边,像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轻轻地,将芸儿放在了床上。即使在睡梦中,芸儿也紧紧地抱着渺儿。渺儿在娘亲的怀中睡得很好,拱了拱脑袋。李东渊捋了捋芸儿鬓边的头发,无声地端详了熟睡中的妻儿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拽开了芸儿的手臂。湛明与程骄先后踏进了草房,几个人静立着,等着李东渊的动作。芸儿的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却没有醒来,手臂更紧地揽住了渺儿,像是在睡梦中,与李东渊的力量兀自抗衡着。渺儿反倒醒了,打了个呵欠,小胖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有些不解地看着阿爹。李东渊对着他笑了一下,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终于,将他从芸儿的怀中抱了出来。芸儿还是没有醒。怀中空空,她蜷缩起身体,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浸入了枕头里,了无生息。商别云向她羸弱的背影看了一眼:“药性会不会太烈了?”“不会的。”李东渊将渺儿揽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压低了声音:“药是湛明大师亲自调的,我在她的水杯中只加了一剂。”“药的剂量我反复测算过了,李施主下的剂量没问题,刚刚好能让她无知无觉地睡到明天天亮。”湛明补充道。商别云点了点头,给了李东渊一个确认的眼神。就这么一小会儿之间,渺儿已经又睡着了。李东渊按着他小小的脑袋,轻轻地贴着他软香的头发,吸了一口气,然后抱着渺儿,走到了站在门边的程骄身前,伸出手臂,将渺儿递给他。程骄有些无措,看向商别云,张着手臂,不知该不该接。商别云对着他点了点头:“程骄,我们好像有摆脱魏澜的办法了。”程骄将渺儿接了过来。渺儿已经十分熟悉他身上的气味,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咋吧了一下嘴,接着睡。程骄的惊喜中掩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忧虑:“……先生?”“月无影则海潮生。”商别云走向他:“鲛人是伴海而生的灵物,今日是难遇的灵犀大潮,鲛人的灵力自然也会随着潮汐变强。我们几人的域,都或多或少增强了些许。”程骄稍微皱起了眉毛::“是吗?可我却没什么……”“你是混种,受到的影响自然会小很多。”商别云打断了程骄:“我们几人,这三年来遍寻地脉,终于找到了‘入口’。此事若成,说不定,可以一举了解了魏澜,永绝后患。”他定定地望着程骄,眼神之中,是让程骄心空的坚定:“程骄,我有最要紧的事,要托付给你。”程骄与他对视着。片刻之后,他轻轻笑了一下,按住渺儿的身子,对着商别云躬下了身子:“愿为先生粉身,万死不辞。”“带着渺儿,在今夜之内离开玉湖方圆十里。”商别云甩动袖袍,走出门去:“鳞都没长全的小子,还轮不到你为我死。”剩下的人跟在商别云身后,鱼贯而出。程骄没有回头。不知过了多久,他直起身子来,眼眸的最深处,黑色海潮悄无声息地,湮没了一切。***姚轲立在一条长桌前,口鼻上扎了一条三角巾子,将头发一丝不漏地拢了起来,高高地束在头顶。额上有几滴密汗,可他全然不顾,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东西。是一块人的指骨。他手中捏着一把小小的骨刀,正聚精会神地剔除着骨头上残余的肉渣。面前的桌上,摆着完完整整,一副人的骸骨。身后站着一个小厮,低着头,高高举着手中的托盘,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各色各样,用于肢解的道具。“少主,”伺候他的怜奴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您让我子时三刻叫您一声。”“哦,”姚轲抬起脸来,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爽朗笑着,“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我觉得就一眨眼的功夫呢。谢谢你。哥哥呢?有没有吃饭?”怜奴低着头,眼神怯怯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奴不知……”门口的影卫按着腰间挂着的长刀,转过身来,向姚轲行了一礼:“楼主用过饭了,让小的告诉少主,不必担心。”“哈,太好了。”姚轲很是高兴:“难得哥哥听进去一回我说的话。他公务已经完了吧,我前几日收了一副玻璃晶的棋子,早就想送他了,让我找找,放在哪里了。”说着便将手上的羊肠手套摘下来扔在桌上,转过身,兴冲冲地在柜上翻找起来。影卫拦了他:“少主,楼主连日操劳,现在已经歇下了,吩咐下来,不准打扰。”姚轲捧着手上的盒子,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着将盒子打开了:“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过我没什么事做,有些无聊,不然你来陪我杀几局?”影卫眉目之间,有些犹豫,正待回答之际,喉间突然一凉,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摸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姚轲手上还捧着那个盒子,笑笑地看着他。盒子中的机杼被触发过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针座上,一根针都没有剩下,正缓缓冒着机关发动后生热的白烟。影卫膝间一软,跪在地上,面朝地面,重重地摔了下去。门边站着的另一个影卫听到动静,扫了一眼房内景象,立刻拔出刀来护在身前,身子一边向后疾退,一边摸向腰间的信筒。可就在这时,他左脚踏上的一块地砖,突然向下沉了一寸,他心中一震,可还不等反应,一枚短刺从地砖缝中射出,穿透了他的脚背。短短一个瞬间,青黑的毒线向小蛇一样攀上了他的脸,他口中溢出黑紫的血沫,歪倒在地上。瞬息之间,巨变横生。小厮与怜奴吓破了胆子,一个钻到了桌子下面,一个跌坐在地上,捂着嘴,不敢惊叫出声。姚轲蹲下身来,与怜奴齐平,笑着宽慰她:“他们一直这样在门口看着我,还不听我的话,让我有点生气,这才动了手。你有惹我生气过吗?”怜奴满脸挂着泪,崩溃地摇了摇头:“奴,奴不知。”姚轲轻轻笑出了声:“那我告诉你,没有。你一直悉心照顾我,从没惹我生气过。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可少主,他,他们……是楼主派来的人,楼主不是为了少主好吗?少主为什么要……”姚轲充耳不闻一般,向着怜奴伸出一只手来。怜奴抽泣着,怯怯地看了温和笑着的主子一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咬着嘴唇,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搁在了姚轲的手上。触到姚轲皮肤的那一瞬间,她的脸突然从娇哭着的兔儿,变成了毒蛇,猩红的舌头舔着嘴角,用手死死抓住了姚轲的手腕,袖中一枚翻着紫光的细针,激射而出。姚轲笑着将二人的手高举起来,银针没入头顶的梁柱,带下些微细尘,怜奴下意识抬头,姚轲袖中的小刀落入手中,与指尖齐平,轻轻一展,划开了她的脖颈。怜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喉咙蠕动了几下,血线崩开,鲜血涌了出来。姚轲甩开她的手,将她生息渐渐流逝的身体摔到地上,站起身来,将刀尖上的血迹在身上抹了抹,向长桌走去。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那小厮还蹲在长桌下面。姚轲走到桌前,提了提桌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人干。”小厮从桌下钻了出来,他那幅毕恭毕敬的姿态消失无踪了,双手撑住桌面,支着身体坐了上去,开始晃腿,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怜奴:“漂亮。你贴身丫鬟,没尝过?不心疼?”姚轲懒得理他,走到柜子前,看似毫无规律地踢了几脚,柜子发出“哒哒”的机扩声,移向了一旁:“没时间说废话,你那边消息准不准?”季澄风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姚轲身后:“准。商别云亲自传信给的我,当然准。”“他留了哑狼一命,为的是放他回来,给魏澜带话。他说,想让自己的人,可以安心肆意地活在世上,不用再东躲西藏。”“说他累了,愿意放下一切,把自己,交给魏澜,以此为代价,让魏澜,放过其他人。”第80章姚轲一只脚踏在了地室里,闻言,回过头来:“福伯没有跟魏澜提到这个。”季澄风耸了耸肩。“你觉得,是哑狼瞒下了,还是福伯瞒下了?”姚轲的眼中闪烁着光。“那个刑,哑狼扛不住的。照我看,是福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魏澜。”“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福伯知道这是个陷阱啊,而且是个魏澜即便明知道,还是会跳下去的陷阱。”季澄风从茶桌上挑了个桃子,啃了起来:“只要是稍微有些了解商别云的人,都能看明白吧,这么浅显的陷阱。”姚轲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一旁的烛台,走下了地室:“说不好。一个人能为自己的亲人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实在难说地很。”***茶摊老板往面前一排小碗里挨个儿放着银鱼,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本来夜已深,都打算收摊了,没想到竟总能招得这样的贵客上门。上门的这一位,一举一动都贵气萦身,让人觉得看上他一眼都是僭越,他静静地坐在这街边小摊上,脸上迎着豆大的烛火,直衬得这里像天上酒阁一般。这般气度,想必定是什么大来头的公子哥。可偏这位公子,言谈举止又十分地平易可亲,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老板往小碗里加足了料,出锅的时候擦了好几遍碗边,这才有些忐忑地,将碗端了过去。那公子微微欠身,向他一谢,拿起调羹来,尝了一口。老板抓着毛巾,擦了擦手心的汗,十分紧张地等着。那公子的喉结上下一滑,将那口羹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用调羹拨弄着碗中剩下的,轻轻笑了一下:“平平无奇,不怎么好吃。”老板的脸瞬间僵住了。不过那公子却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这个银鱼抱蛋,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我这个朋友这两天要来我家常住了,不知道我家里养的那些厨子,能不能和他的胃口。老板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就做这道菜就行,也不用每天,隔三差五地,我朋友想吃了,你就做一顿。如果愿意的话,这是小定。”老板捧着鸽子蛋大小的一块金锭子,看看金子,再看看那公子的脸,愣了神。那公子轻笑了一声,突然对着天空伸出手来:“嗯?下雨了。”“老板可以慢慢想。用不了多久,我回来的时候,还会路过这里一趟。”他朝老板点头致意,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步子悠闲,可走得却很快,眨几下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老板缓过神来,愣愣地望向头顶,头顶是爽朗的万里夜空,星月相辉,没有一丝雨迹。空气中有一丝鲛人血的味道。有些陈旧,却依然浓郁。魏澜没怎么废力气,就顺着那丝气味,走到了玉湖边的树林中。榕树上的那摊血,已经干涸到几乎看不出痕迹了。魏澜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树干,将手指凑到鼻尖,嗅闻了一下,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果然。只是普通交手,这里面留不下你的气味。”他低声说着。从林中走出来,玉湖波光粼粼的一湾水,便映着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阻碍地荡在了眼前。他展开双臂,向着玉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湖风钻了他满肺满腑,说不出的熨帖。他像是突然起了玩心一样,踢了鞋袜,脚踩着凉凉的湖水,向前走了几步。“不讨厌水吗?”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什么时候讨厌过水?”魏澜没有回头,反倒将手背在身后,脸朝着月亮,闭上了眼睛。“你从前一直讨厌水。”商别云抱臂,看着他的背影。“错。”魏澜将头转过来:“我讨厌的,从来都不是水,是海水才对。只是海水。”“是吗?”商别云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魏澜的身旁,与他并肩立着:“恢复记忆之后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时候才发现,我那时候自诩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可细细想来,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魏澜回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商别云的侧脸:“是在后悔吗?如果在最一开始就了解了我,就不会跟我做朋友了吧。”“嗯。”商别云点了点头:“如果能回到最一开始,我不会跟你喝那场酒,不会与你四处游历,不会用这个名字,不会在你要自沉的时候叫住你,不会与你说话,不会在那个时候上岸,不会上岸。”“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在海底碰到你抱着石头、泡烂了的尸体,说不定,还会惋惜上一阵。”商别云将头转向了魏澜,静静地看向他。魏澜直视进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展开了一个最灿烂不过的笑容,满含着惊喜:“说了这么多狠心的话,看来你是真的想通了?”商别云锐利的眉眼,突然松了下来。他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身躯还是那样挺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活过的那两百多年时光,好像都在此时此刻,披在了他的身上。“想通了。”他反身,从湖水中走了上来,找了一块还算干爽的草地,躺下了,看向了夜空。“湛明真心想要皈依佛家,可是他野路子出身,没有正经寺庙愿意留他,我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说穿了,也只不过是个下艺之人,有钱人想捧就捧,想摔就摔了,帮不上他。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吧?”魏澜紧挨着他,在他身边躺下了,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身来,看着商别云的侧脸,轻声应道:“嗯,举手之劳。”商别云点了点头:“丛音没什么别的,就是爱吃,打心眼儿里喜欢银子。你估摸着,多少钱能让她活个三五百年都花不完?”“百万金?千万金?我也不清楚,既然你这么疼她,把她挂上无藏楼少主的名号好了,我想凭她自己,还耗不空我的无藏楼。”商别云牵动嘴角,轻笑了一下:“我做一把琴,能有三五万金,虽然不少,可我花钱没有节制,没让她享受着什么,反倒多操了不少心。这下可好。”“还有谁?洄娘?李东渊?”“以防万一,我先问一句。”商别云扭过头来:“你手下的人,又没有鲛人,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域?你的能力,能不能让别人起死回生?或者你的无藏楼,有没有什么可肉白骨的密宝?”魏澜轻笑一声:“再厉害的本事跟法宝,难道还能越过生死去?你太高看我了。”商别云也不如何失望:“嗯。我也知道,所以说了,就是随口一问。这样的话,洄娘……就不管她要刺杀你几次、或者刺杀我几次,都不要追究她吧。”“我还以为你要说,不管她要刺杀我几次,都不许我还手呢。”“反正她杀不了你,谁都杀不了你,还计较什么呢。”“那好。不过,我可以不计较她如何刺杀我,但如果她胆敢找你的麻烦,哪怕是伤了你一块油皮,我也绝对不会饶过她。”魏澜冷冰冰地,砸下一句。商别云自嘲一笑:“从此之后我与你混在一起,想必她恨我,还会超过恨你。不过我的条件不会改,你若不能答应,便算了。”魏澜冷冷看着商别云,过了半晌,认命般泄了气:“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还剩谁?李东渊吗?”商别云的神色肃了下来:“渺儿……就是李东渊与人族女子所生的那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血脉相冲,也可能是在孕期的时候母体受到冲击所致,渺儿又先天弱症,他的神智,会永远停留在稚童的水平。”“这三年来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可一无所获,我甚至连他能不能活到成年,都不能确定。”他看向魏澜,眼神坚硬如石:“我要你倾尽无藏楼之力、倾尽儒岛之力,如果能做到的话,倾尽皇室、天下之力,都无所谓。渺儿是第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的孩子,是因我才受难的孩子,我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魏澜看向商别云的眼神,沉肃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答应。”商别云转过头来,对着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个鲛人的君主,是不是做得挺可笑的?”魏澜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仰躺着的商别云,心情很好:“不可笑啊,我不觉得。起码你比他们人族这几代的皇帝,做得都要好。”商别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为着贪岸上的这点儿新鲜,抛了海,弄成了鲛不鲛鬼不鬼的样子,回不去了。在岸上这些年,也碌碌无无,混着一口饭吃,连自己身边的几个鲛人,都没能护好,还为了自己,拖累得他们跟着我,颠沛流离了这三年。这也能算好的君主吗?”“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魏澜轻笑着,抓着自己一缕头发,扫了扫商别云的鼻尖:“不过,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你会好的,我也会好的,他们几个,也都会好的。戏幕落下了,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是啊……”商别云看着头顶的那轮月亮:“是人人都美满的结局……哦对了,还有一个人,程骄。”魏澜笑着:“你还真是,连那个叛徒,你都要管?”“人各为己而已,他的母亲不是还在你手里吗?我不怪他。他身上还种着你的朝阳呢,你把解药给他,就两清了。”“你就是太护犊子了,跟鲛人沾边的,你都想管。”魏澜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在了商别云怀里:“哪有什么母亲,我随便找了一个女鲛,陪他演了几年而已。他那个假母亲也早在三年前被他潜进来,一剑杀了。好歹也陪过他几年的。怎么,你们前一段时间不是见面了吗?他没跟你提过?”第81章“是吗?”商别云握住了药瓶,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确实不知道。”“无所谓了。”魏澜翻身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着商别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我已经在无藏楼给你准备好了一个上汀楼,按你最喜欢的布置好了。还备下了几个厨子,做海味最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来的路上尝了一碗银鱼抱蛋,你不是喜欢银鱼吗?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个的,我把那老板定下来了,回去的时候捎上他,让他做了来,你尝尝。哦对了,你是真心喜欢琴吗?要是是的话,我……”“魏澜?”商别云看着眼前的那只手,轻声打断了他:“你要什么?”“……”“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商别云抬起头来,看向魏澜。“我要回到从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什么丛音洄娘,没有湛明,谁都没有,没有别的鲛,也没有别的人,只有我。”魏澜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呢?”商别云的脸上没有表情。“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游历,说笑,喝了酒,在无人的长街上勾肩搭背地唱着歌闲逛。你有时嫌我闷,有时嫌我懒,可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们会变回朋友,变回兄弟,”魏澜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爱我。”商别云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的肩膀。这个人,是他上岸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第一个鲛,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噩梦。他救了他,他害了他,他恨了他,又不恨了。一梦百年。他从君主,变成了天海之间游荡着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而他被忏悔与苦痛的爱意纠缠折磨着,分明是不死的身躯,可终于呕了心,将唯一可欺的爱意捧了出来,献在了商别云面前。商别云用手撑住身子,仰起头,闭上眼,让月光静静的,流淌在脸上:“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呢?我的心中,已经有一个爱着的人了。”魏澜的身体止住了颤抖。他抬起头来,在商别云面前,从魏澜,变回了无藏楼的主人。“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他歪着头,似乎十分不解:“明明什么都不说,跟我走就可以呀。你明知道,说出来的话,不管那人是谁,我都会杀掉的。”“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我也猜得到的。是丛音吗?洄娘?芸儿?湛明李东渊程骄?还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叫……叫什么淼淼的?要不然是渺儿?是谁呢?你都见过谁呢?我会找到的。是谁呢?都杀掉就好了。我能不能都杀掉?我不答应你的条件了。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我的,对不对?”商别云看着眼前的人。他是无藏楼的主人,是身处高位几百年,养了一身君临贵气的,真正的君主。自己这个所谓的君主跟他比起来,无论是威仪或是杀伐,都显得有些可笑。可那个魏澜,那个在寒冷的夜里,抱着石头站在海边,怯生生地问自己冷不冷的魏澜呢,他还存在在眼前这幅君主的躯壳里吗?商别云不知道。他轻声地问着眼前的人:“你说你不喜欢海,你厌恶除我以外的所有鲛人,包括你自己。你手下有那么多纯血的、混种的鲛人,可你从来没与其中的任何一个,用心地交谈过。所以你对鲛人这个种族的事,其实还有很多,是不了解的,尤其是一些密辛,那些普通鲛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对吗?”魏澜的眼神顿了一下。“就像,”商别云的手指越过魏澜的肩头,指向了他身后的月亮:“你不知道灵犀大潮,对鲛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不对?”“海上元月,灵犀潮成。万心所向,以证王血。”商别云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月光似乎偏心地向他一人倾泻而去,在他通身,披上了一道清辉,他站在那道月光之下,威如神祇。“今天,是百年一度的,厮杀决出新王的日子。新的君王会接受朝拜,所有鲛人的血都会随着潮汐涌动,像海水一样,向王归降。”“虽然不像样子,可我仍然,是鲛人的王。”他用天神一样悲悯的视线,俯视着魏澜。魏澜的身躯颤抖着,膝盖逐渐弯了下来,叩在了地上,然后是腰、脖颈,与头颅。魏澜脖颈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他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头一点、又一点抬了起来,眼底的细末血管纷纷爆裂,一片血色,他用着那幅恶鬼般赤红的双眼,奋力看向商别云,低声轻笑着:“王?哈。这就……是你,全部的依仗了吗?让,我跪你一次?然后呢?你要试着杀我吗?用刀?用手?用牙齿?随便你试吧。我只知道,那个月亮,可是马上就快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