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喜铃,是这片栖霞秘境里被众修士口口相传的埋藏在栖霞山的天阶灵宝。
千年前魔修刚被镇压到下三重天的万魔渊时, 修真界的声望繁荣达到一时顶尖, 处处都是充裕的灵气, 中三重天的修真大陆几乎找不到没有灵根的凡人, 即使是大乘期修士也比比皆是,那个时候的天阶灵宝遍地都是,只是几千年过去了, 充裕的灵气忽然从某一天开始骤减,大能们一个接一个开始陨落, 曾经的天阶灵宝大多数都跟随主人一起消失了, 只有少数几个则沉睡隐藏在修真界的角落里, 等待着后人来找到它们,重新唤醒它们的力量。
蕴毒珠是, 千喜铃亦是。
音无本来是做好了抵御剑招的准备, 却猝不及防对方忽然换了招式, 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招惹来的小妖孽, 旋照期的修为能使出元婴期的威压不算,手上两样东西放在千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法器, 来不及屏蔽五感,在铃声入耳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彻底难看起来,他是修习音道的魔修,控音杀人本是他的强项, 等闲低阶音道宝物在他面前就是班门弄斧, 但若是高阶, 则会适得其反,对他的克制更加强烈。
他的挣扎无济于事,很快眼前的景象就几番变幻,他被强制拉入了梦境之中。
这个秘境是为融合期以下的低阶年轻修士所准备,藏了个天阶灵宝已经是它全部的造化,这下来了个魔修宗主音无,即使是个分/身,也是起码分神期的修为,冲天的强大魔气让整个秘境隐隐都动荡起来。
这时千喜铃被另一股强大的灵气唤醒,整个秘境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北涯按着节拍摇着铃铛,铃声响动,这百里之外,除了施法者,谁也没有逃过,风缈和应涵自然也是,顷刻迷失在了幻境之中。
在连跨两阶强行催动元婴期的灵力时,他全身的血管就瞬间爆裂开来,全靠事先有准备吞了几颗回元丹,这才没有毫无防备直接当场死在这里,但即使如此,他现在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丁点多余的灵力了,北涯咬着牙凭着强大的意志力撑住身体,整个人的形容极其狼狈,他踉踉跄跄地来到躺在那里昏迷在幻境之中的应涵身边,看到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血,他手抖得厉害,他哆哆嗦嗦地想拿出纳戒中的补元丹给应涵喂进嘴里,可是应涵周身还是被溢散出的魔气环绕着,哪怕那些魔气已经几近透明,可当北涯要把用来恢复灵气的补元丹喂进应涵嘴里时,那些魔气就在应涵喉咙里堵住反抗着他的丹药,让他无论无何也喂不进去。
魔修……他的师尊是魔修……北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哪怕他明明早就有这个猜测。
修真界的魔修少得可怜,但凡出现一位魔修,在道修们看来都会被默认是千年前逃脱镇压的魔修余孽,平常修士是无法接触到魔修究竟该是怎么样的,但唤醒了魔修宝物蕴毒珠器灵的北涯不同,器灵一早就看破了应涵的伪装,很早便告诉过他,他的师尊身上有魔气。
可即使如此,器灵也未曾向北涯断言过他的师尊就是魔修,因为它感知不到应涵的魔骨,在它的认知里,没有魔骨,就算不得魔修。
一早被器灵提醒过的北涯不怕魔修,在他眼中,魔修道修都没什么分别,只要是师尊就可以,可这修真界其他所有修士都不会这样认为。
如果师尊的身份彻底暴露,那群修士就会立刻扑上来要了师尊的命,而现在的他根本无法保护师尊。
他脱下染血的白衣把浑身泛出黑气的应涵全部包住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他一把扯下了腰间的玉牌,但就像风缈之前试验的那样,他根本出不去,而栖霞秘境的出口也不在这里,依他现在的状况若是赶过去,也不可能带着应涵安全离开。
千喜铃的铃声马上就要失效了,北涯能明显察觉到一旁的音无脸色几经变幻就快要苏醒过来,他的全力以赴和孤注一掷对这个强大魔修来说,根本连半柱香都拖不下去。
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啃噬着他的胸腔,就在北涯真的以为他要和师尊一起死在这里的时候,秘境的晃动更加厉害了,整个栖霞山开始震颤着,北涯站立不稳,倚着一棵树干强撑着没有摔倒。
现在的秘境即使取下玉牌也无法出去,而此刻这种程度的震动更说明了秘境此刻生变,只要外面那群门派的老修士们不是傻子,就该想办法进来查看了。
抱着这样的微弱期望,北涯面上还是镇定地看向一旁红衣无风而动,整个人被一团浓郁黑雾包裹住的音无。
被千喜铃的铃声短暂控制神智的音无怒火滔天,被一个小辈制住对他而言就是奇耻大辱,他的本体本来好好地待在万魔渊同另外三大魔修宗主对峙着,这时也在他盛怒之下来到了栖霞秘境中,也正是因为音无本体的出现,刚刚秘境才会摇摇欲坠,无法承受他的威压。
全部修为归位,音无挣脱了幻境的束缚,他的脑海中还不停响起另外三个魔修宗主的密语警告,这次栖霞秘境本是他们计划中蛰伏期的第一步,只要在秘境中派遣中阶魔修截杀修真界的大部分优秀弟子,少部分修为强劲的则不动声色给他们种下蚀魂术即可,魔修数量太少,要想彻底毁灭修真界,他们必须按兵不动徐徐图之,所以这本该是一次绝不允许打草惊蛇的任务,结果音无擅自派□□前去也就算了,这次直接连本体都跟着去了,他们这边任务正进行得好好的,音无这么一来,整个秘境都快毁了,万魔渊另外三个顶阶魔修气得牙痒痒,用密音传语厉声叫他顾全大局,立刻赶回万魔渊。
可惜魔音宗的人都是放浪形骸惯了,从来不知道“大局”二字怎么写,魔音宗宗主音无尤是如此,他并不爱无上权力,只爱自由与美色,若非为了堂堂正正离开万魔渊,他也是不愿耐住性子与另外三个人谋事的。
于是此刻他无视了神识里聒噪的声音,睁开清明的双眼,一步步逼近抱紧应涵的北涯。
他不能逗留太久,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音无强大的神识感知到外面正有高阶修士正在破开他们做的屏障硬闯进来,他对着北涯冷嗤的声音寒意入骨,怒意达到顶峰时他反倒不愿直截了当地杀掉北涯了,死多容易,简直是便宜了他。
毫无反抗之力的北涯倚在树干上与他对视的目光没有半点示弱,音无不慌不忙地心中念起蚀魂术的口诀,蚀魂术是心魔种子,当中了蚀魂术的道修心魔被催生到顶峰时,便会被同化成最低等的魔修。
他看得出这人对他喜爱的弟子生出了欲念,而欲念就是心魔的雏形,比起杀掉这个日后也许会成为他们心腹大患的道修天才,他更愿意遵循心意,毁掉这个道修的意志,叫他沦为被欲/望操纵的废物,跪在地上向自己摇尾乞怜。
在音无真正的修为下,耗尽全部灵力的北涯在他的威压下动弹不得,音无掌风袭来的时候他真的以为他会马上死去,然而古怪的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不对!他立即警惕地抬眼看着音无。
就在此刻,有隐隐的人声传来,外面的道修们终于进来了。
音无眉目绮艳的脸上绽开一个玩味的笑容,他的身影渐渐虚幻,临走之前,他扫视着北涯紧紧抱住应涵一刻也不敢松开的动作,眼尾一勾,笑得愈发开怀道:“小家伙,你的师尊我暂时带不走了,不过他是我门下最得意的弟子,纵是他欺骗了你……也请你多怜惜一些,若是我下次见他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轻饶你……”
他这番话说得慢条斯理,一点威胁的力道都没有,然而他盛满笑意的眼睛里,却是充斥着毒蛇般的阴冷。
音无撂下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就轻飘飘走人了,留下的北涯逃离了他的威压,大口大口喘息着,魔修擅欺诈,但他对音无那番话不置可否,和他的师尊相处了这么久,他知道自己该相信谁。
在音无残留的的魔气彻底消失时,北涯隐约听到了常柏的声音,他牢牢抱住应涵,终于卸下了浑身力气,强撑着的意识在短暂地放松下来便顷刻陷入黑暗,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
迷失在幻境里的应涵分不清时间概念。
在被一阵动听的铃声掌控住所有的意识后,明明正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眼前的景象几轮变幻后,他却蓦然间什么也记不清了。
脑海里似乎还是有铃声在不停回旋,应涵定神清醒过来,却发现周围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低矮破旧的房屋,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一条仿佛走不到尽头的水泥路,昏黄散漫的夕阳。
应涵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小了,他摊开小小的手掌,这才惊觉,这熟悉的一切,是他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在……是那场火灾前,他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而他此时是刚放学,正在回家的路上。
应涵思绪纷杂,他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来到了幻境之中,心念急转间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要见他的母亲,那个……连梦里也许久未见的母亲。
应涵忘记了一切,他立刻背着小书包迈着小短腿就沿着水泥路往家的地方跑,然而他没跑多远,前面就突然出现了一群和他同龄的小孩子,站成一排把他的路全部挡住了。
“你们让开!”应涵非常生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想见一眼妈妈的心是那么的强烈,强烈到他整个心神都在动摇。
但他忘记他此刻已经不是一个魔婴期的魔界修士了,十二岁的应涵还是一个细胳膊细腿,精致纤细但脸上还有婴儿肥的小包子,板起脸来毫无半点威慑力,看起来就好欺负极了。
自从他妈妈的事被闲言碎语的人说给小孩子听,小孩子又传到了学校里,幼时的应涵在学校一直是被校园霸凌的对象,他妈妈自小教他不许骂人不许打架,乖乖遵守妈妈每句话的应涵在学校里被欺负得浑身是伤也不曾以牙还牙过,所有委屈都被独自咽进肚子里,然而他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他好欺负,带头的那几个自诩校霸的吊儿郎当的少年们最喜欢羞辱他,看他一脸仇恨又忍气吞声挨打的懦弱可怜样就笑得开心。
他小时候放学路上被堵也并不是头一回。
应涵都清清楚楚记得,但此刻他以为他是有力量的,义无反顾冲上去的后果却是被那群人戏耍猴子一般打着玩,他的拳头还是他这个年纪的力道,他生得瘦瘦小小,使了吃奶的劲也就是给那些人挠痒痒。
大约是第一次见他敢反抗,那群人“哟呵”一声,带头的少年是他的邻居,有个嘴碎的妈,对他家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就怪模怪样地、很有正义感似的发言:“哎呀!不愧是强jian犯的种,都敢打人了?下一步你要干什么呀!”
他说着说着把肚子里挨了好几拳的应涵猛地踹翻在地上,听到他那熟悉的话应涵赤红着双眼,浑身颤抖着憎恨地看着他,这人被看得越发窝火,吆喝着他那群小伙伴:“来!哥几个跟我为民除害!”
往昔被打的记忆猛地浮现,应涵条件反射地抱紧后脑勺保护自己,是了,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反抗不了,从前就是这样的,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可反抗的后果只能招致更严重的殴打,还会有更难听的辱骂,最最过分的不是辱骂他,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群人还会把家长议论他母亲的话添油加醋地说出来,随意地羞辱着他心中最好的妈妈。
心里的灰暗铺天盖地,应涵知道马上就会有污言秽语和数不清的拳脚加诸在他身上,他闭紧双眼,拳头捏紧,指甲深深嵌进血肉里。
为什么要让他再经历一遍幼时的绝望,没有人会来帮他的,就因为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所以他就活该经历这些痛苦。
然而做好了准备,预想中的拳脚却没有落在身上,应涵抱紧书包转过身,却在意料之外看见了有一个高他一个头的小少年挡在了他的面前,正狠狠地教训那群人,明明也是小小的个子,却仿佛有着无穷的力量,干起架来简单粗暴、行云流水,很快把那群吊儿郎当的少年给撂趴下。
应涵捂着被打的地方狼狈地站起身,被打得再狠再痛也始终干涩的眼眶里,就在一瞬间溢满了铺天盖地的酸楚。
那么多他不敢回顾的、灰暗痛苦的记忆里,其实他耿耿于怀的并不是那些加诸于他身体上的疼痛,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么久那么久,他始终孤独地一个人承受着,在母亲活着的时候他要假装一个刀枪不入的男子汉,在母亲去世后他不需要假装,可是他的脆弱也再无人在乎。
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次……帮帮他……
救救他……
这一次……他竟然看到了。
“你——”他想要说些什么,把那群人狠狠教训了一通的小少年却沉默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把他背到了背上。
天色晚了,昏暗的路灯下应涵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的后背却给他无比安心熟悉的感觉,应涵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一瞬间福灵心至,他把脸埋在对方背上,声音绵软、带着浓浓的鼻音,又哭又笑:“是……你吗?”
他并没有确切说是谁,可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背着他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应涵的眼泪蓦地就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他双手收紧,浑身被毒打的疼痛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他扯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冰冷的心像泡进了温泉里,酸楚又饱胀,然后冒出了许多装满欢喜的泡泡。
“真好……”他一遍遍地喃喃着,“你来救我了……”
背着他的小少年任他在自己背上无声地流泪,步伐坚定地带着他朝他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