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默如许,太后思忖有时,道:“这件事,你可告知了皇帝?”成去非摇首:“臣不曾,臣还是想着,就当没发生的好,那神秀已伏法,殿下的清誉已保,臣不想节外生枝,今日倘不是太后问到此处,臣本打算永远隐瞒下去的,还望太后体谅。”
太后本欲点头,似又想到什么:“你真是聪明,舌岂无兵?你是早料到哀家今日会问你什么,才带着它来的这大殿罢?”
成去非闻言起身撩袍跪倒,咬牙道:“太后!臣也直言,臣到底是男人,此事无异于奇耻大辱,如今天子敕令已下,撇开太后不愿听的账目不谈,岂非无益于佛寺风气?况且庐山道德之居,已在裁汰之外,高僧们亦安然无恙,此举难道不能汰劣留良?于公于私,”他微微叹了口气,“臣以为皆无劝阻今上之由。”
太后虽知他这番话里真假相掺,却无处可驳,一时心绪复杂,半晌不言语,当日成去非在太极殿诸事,她已听闻,现下又被他一番陈词占了先机,心里不甚痛快,半日才说道:
“参禅贵有活趣,不必耽于枯寂,你日后要多陪伴殿下,她天性纯良,半途受恶僧迷惑,哀家也觉痛心,多谢你全天家颜面,过几日,我会召她进宫,这事就算过去,你也先起身吧。”
怕是太后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毕竟不是亲生骨肉,成去非忍不住想道,只听太后又继续道:“这样东西留不得,你不用拿回去了。”说着瞥成去非一眼,只道他果真是捏了把柄,才能这般胸有成竹来了,一块帕子,等到这个时候,真是派了大用场。如此想,更恨明芷竟犯下这等羞耻之罪,却又不得声张,再一转念,这成去非的心机城府,倒真不能不让人心生忧惧了。眼前不由掠过当日钟山一事,他来讨要诏书的那一刻,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遂含笑道:
“今日恩典哀家是讨不成了,你且先下去吧。”
待成去非见礼退出,太后冥想片刻,方睁眼问黄裳:“上次皇帝提的让王爷国舅他们去禁卫军,可有了下文?”黄裳忙上前道:“有了,老奴听闻前朝虽有些疑义,今上还是升了两人一为左卫将军,一为右卫将军。”太后轻吁长气,道:“你瞧方才成去非那张嘴,”说着心头却浮上一丝疑虑,把罗帕丢给黄裳:“你听这事,像是殿下所为吗?我方才是又惊又气,没来得及细想,他这一走,反倒想起来了。”
黄裳虽是内臣,但一把年纪该知的不该知的皆有知于心,端详了半日,答道:“老奴实话说,此事怕并非空穴来风,这的确是内府的才有的料子,老奴也曾听说过些风言乱语,倘真有诸如此类,老奴以为整顿倒未尝不可。”太后听他此言,心里难免又有些纷乱,不愿再想平白添加烦恼,黄裳悄悄打量她几眼,笑着宽慰道:“不管如何,事情到了您这里,就此结尾,太后莫要再担忧了,时辰早过了,老奴让传膳?”太后大清早便触霉头,心内不豫,并无多少胃口,黄裳于是再好言相劝,太后才摆手道:“传吧!”
这边成去非仍回台阁,同八座议及罢佛监督事宜。末了,又同顾曙说了半日西北军饷,因临近年尾,节日增多,宫中开支,百官俸禄,又有前面雹灾,府库开支浩大,顾曙东挪西凑,总算补齐对付了西北,赋税便是加到凤凰十年,也不足为奇了。
“并州虽说是今岁经了这么一场大难,却不见他来要钱,也是难得了。”顾曙笑道,一旁尚书郎接道,“大人这么一说,还真是,并州那边听闻开荒垦边,恢复得可够快。”两人闲话一番,成去非却不插话,见散值时刻到了,外头又霜风刺骨,遂只道诸位辛苦,众人各自归家不提。
待成去非乘车回了乌衣巷,换了衣裳,便往琬宁这来了。琬宁近日在学画,此时就有竹,一径数竿,亭亭如玉,翠色动人。琬宁听他夸奖,并无多少底气,细声道:“还望得大公子提点。”成去非拿起细看,笑而不语,良久方道:“萧疏之怀有了,繁华之兴也未尝不可。”琬宁目露疑色,成去非笑道:“罗罗清疏是为佳,丛丛烟雨亦成美。”琬宁一双清澈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复又垂下眼帘,柔声叹道:“大公子不拘一格,无有定势,我受教了。”成去非却慢慢抬起她下颚来,微笑道:“琬宁,你看着我。”琬宁不知他这是何意,虽羞怯,还是颤着睫羽,抬眸望了过去,成去非轻声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他顿了顿,还是选择道了出来,“我喜欢你这么看着我,琬宁。”
琬宁从未听他如此直白表露过心迹,一时颤得厉害,并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凝视着他,他淡淡的呼吸声就在耳畔,清俊的脸庞就在眼前,唯有窗外风声呼啸不定,而一室寂静,她心底生出的欢喜终慢慢化为眼角眉梢清浅的笑意,而那染透红霞的双靥其实更胜春花。
当四儿在不知成去非来此贸然进来的一刻,恰一头瞧见这尴尬一幕,躲闪不得,只能扭身就往门外奔去,立定了方清清嗓音道:“大公子,姑娘,该用饭了。”
成去非低首一笑,错开身子应了句:“送到这里来。”
说着引她一同去盥洗,低声道:“用完了饭,我再教你一种笔法。”琬宁有丝迟疑,只看着盆中清水:“大公子无事么?”
“我陪一陪你。”他于水中捉住了她的手,轻揉着,心头一时觉得柔软到了极处,无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