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甘肃天水有个山岭,山势巍峨,自不必说。单表此岭把本就连在一起的人家分成东西两个小村,岭东叫巧妙村,岭西叫妙巧村。提起这两个村名,这里还得插上一段小故事。
许多年前,两村人口不多,都住在岭上。村人说话爱用古语,做人处事以上古圣贤为表率,加之藏书极多,闲时聚在一起尽讲说古代英雄豪杰的事体,文风极盛,乡俗自佳,故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说。邻近的村民就把此岭称作“古公岭”,意思是说村人活人处事皆有古代名公的风度。年深日久,人口逐渐增多,便分居两处——岭东和岭西。岭东有个瞎子,自幼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于词讼说理难人之事,更是滚瓜烂熟,大号“张半仙”。如果两村人家有了口角是非,总是张半仙前去评理,自诩些先见之明,说起来头头是道,得便处藏点小私——当然,胳膊肘自往里弯,不管有理没理,大多都是岭东人占据上风。岭西老成人念他是残疾人,凡事尽皆让着,不与其理论,只要半仙驾到,争执自便平息——这也是民风淳朴的缘故罢。年轻人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常常找他理论,也不知输了多少次,心里老是不服气。一天,几个小伙看见张半仙独自在岭上散步,私下一嘀咕,想出一个妙计,要当面戏耍一番,出出胸中怨气。
双方照面,打个问询,一少年道:“张爸,你长说自己是周公转生,随何再来,星宿下凡,故而如此高明。我有一个谜语,你能否猜出?”张半仙说:“试试吧。”少年说:“一物生的奇,越洗越有泥;不洗还能吃,洗过吃不得。”张半仙未加思索道:“水。”少年恭维道:“张爸真神人也!容我再想一个难度大的你猜。”少年故意装出思考的样子,半晌不动声色,猛然间脚下一跳,吃惊地说:“蛇,好大的一条蛇!”张半仙信以为真,紧接上说:“惊慌什么?我早就听到‘哧溜’一声,挑到远处也就是了。”少年双掌一拍,长嘘一口气道:“总算是给挑着扔远了。”张半仙岂肯落后,接口道:“我听到‘啪’的一声,挑的不太远吧。”话音甫落,躲在后面的几个便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数说开了。这个说:“嘻嘻······张半仙,这下你可谓是王彦章上了苟家滩,吃了娃娃们的亏,把假话当真了。”那个道:“就是嘛!你把瞎话信以为真,还说得有板有眼,我们算是服了你了。”还有一个说话更为难听:“此还真应了那句俗话:‘自古瞎子听帮声,从来鬼听阴阳声。’赶紧回去把‘仙’字去了,以后就叫‘张半人’还差不离。”······此便是岭西娃娃们恶作剧的全部过程——谢天谢地,总算是所谋得逞。这下该着张半仙难堪了吧!但人一沾仙,肯定不同凡人,那张半仙遭此戏弄,竟是镇定自若,面色不变,待起哄声停歇,不慌不忙地说:“我早就知晓你们哄我哩!你们真是一群‘算定奇谋夸自己,排成巧计害他人’的肖小之徒。”虽然挨了骂,却被一少年抓住话柄:“张爸你先别一开口就骂人。既然你早知道我们在骗你,干嘛不早些说破呢?”不容对方回答,四下便响起一片哄笑声······
此时的张半仙依然是脸不红、耳不赤、脖不梗、气不喘,稳坐钓鱼台,八风吹不动。直等众人安静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其实无知透法就叫作“祖有德而后名”,也是多九公平素爱做好事的福报。儿子把老两口接到城里去享“老年福”,没住多长时间就背着儿子回了老家。是儿媳妇不孝顺吗?不是的。儿媳妇温柔贤惠,通情达理,对待老人就跟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嘘寒问暖,知热知冷,啥活都不要他们干,过得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那是什么原因呢?好事者细一打听,才知此中原委:老两口都是靠双手吃饭的人,焉能闲得住!没事儿干便闷得慌,城里人本就没事做,一点家务活又被儿媳妇瞅空儿干了,还有啥事要他们去做?加之九公生性活跃,恁大的城市竟找不到一个与其“对光”的人,派个闲话也没处去;老伴又经不惯城市的喧嚣,这样的生活的确没有多大意思。老两口私下一嘀咕,还是守咱的两间土房,伺候三分自留地去吧!就搭个便车打道回府。——这真是“无福押受”吗?我看不然,此乃一个普通劳动者特有的本色。
再说,岭上人因多九公进了城,就跟走失了自己的家人,着实难受,现在看他回来了,便要把他留住。众人便怂恿大队书记“马武”以集体的名义给多九公的儿子写了封信,找了许多不能离开古公岭的原因,队里保证特殊照顾好二老,要他们放心。最后还说,想当初九公进城是去享晚年之福,也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队里人虽说舍不得他去,但迫于世情人伦只能忍痛割爱,任由他去。现在二老感觉在城里生活不方便,要归故土,我代表大队双手欢迎。儿子见信,只好作罢。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便以照看孙子为由叫了几回,老两口虽说疼爱孙子,但儿媳妇有亲家母看护,孙子又进了厂里的托儿所,事事俱都周全,二人小住几天即便归家。儿子无法可想,儿媳妇无计可施,又碍于乡亲们的情面,只好把四岁的小宝带来给二老作伴,节假日小两口轮流探望,顺便带些好吃的东西,已尽孝心。可老两口自己舍不得吃,都进了小宝及左邻右舍的小家伙的肚子。宠的小宝眼里只有爷爷奶奶,一家人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前年农村实行生产责任承包制时,儿子唯恐老人吃苦,不要他承包,队里也不要他承包,可他死活不听劝,执意要承包。社员代表商量一番,就把邻近处的好地给划了二亩,多九公嫌好又嫌少,闹了几次,干部们有意躲开,只好接受。儿子拿他没办法,诸事只能顺着他的性子。田里的活计一做完,就帮起地多的人家忙活——嗨,可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这天,多九公喝罢茶,要去拾粪,猛然间想起一桩心事: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给村民们带来了切身利益,吃穿不愁,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人也清闲许多,就有人研究起歪门邪道来。别的暂且不提,单说在儿女婚姻大事上,恢复了封建社会的老一套,拘泥于古礼,不容儿女做主,只顾个人利益。在礼节上巧立名目,什么见面礼、叩头礼、戴花礼、看盅礼、改口礼、正礼小礼、压箱礼等等,最少就得七、八百元,还有安不上名目的诸如酒席费、媒人跑路费、时令追节费、衣服费······总归,娶媳妇进门,吃喝花销不计,一般都得千元以上。男方家债台高筑,唉声叹气,几年都缓不过气儿。他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做梦都想管上一管。要想刹住此风,只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远远不够,还得要几个强硬的帮手。这样一想,便放下背篓,肚里寻思半晌,扳着指头把村人细数一遍,数来数去数到马武头上,只觉眼前一亮,紧锁的眉头陡然舒展,自言自语道:“对,对,要想摆平此等大事,非得这员猛将出场不可。有了马子章,岂容苏显逞猖狂。”便吩咐老伴:“把炕柜里的那瓶‘竹叶青’温上,炒一盘子鸡蛋,等一会有个重要人物来,咱的好好招待一下。”
“那不是给儿子准备的中秋团圆酒,现在喝了怎么行?”老伴听了,满脸的不乐意,回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日每里疯疯癫癫,不务正业,就像一个老顽童,那个重要人物除非把眼瞎了,才会看上你。”
“哎,儿子来了再买嘛。自古常言讲的却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留到八月十五难道说还能下过仔儿?菜可一定要炒好,今天的客人可金贵着呢。”随着九公的话语,小宝已拉开柜门,取出酒瓶抱到爷爷面前,娇声喊道:“爷爷,婆婆不给我给,爸爸来了我叫他再给你买两瓶。”
小宝的话,把老两口给逗乐了。多九公抱起小宝,亲了一口小脸蛋,笑着对老伴说:“看咱家的宝贝娃都比你大方多了,一家人就数你小气,真乃有辱尊门也!”就把小宝放在炕头,笑道,“宝宝,今天爷爷有事,不能陪你玩,你就监视着婆婆,让她多倒些油,把菜炒香,待会爷爷让你先吃蛋蛋。去把酒给婆婆,煨热了才好喝。”
小宝便把酒递给婆婆。婆婆笑着伸出双手接过,放在地桌上,走进厨房忙活开了。别看多九公的老伴不大爱说话,被邻舍誉为“三棒槌打不出个冷屁来”的老好人,跟九公的脾性恰好相反,但忠厚老成,精明能干,事事多顺着他,家里面可谓是一团和气。自打跟了九公,几乎就没有红过一次脸。九公吩咐完毕,见小宝拉着一辆小汽车在院里跑,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岭东妙巧村走去。
话分两头,多九公就让他暂且慢慢走着,这里再表说一番马武——
妙巧村的马武,自称是“人粗手粗,说一不二”鲁男子,村里大人小孩都怕他的火爆脾气。他今年四十有五,二十三岁入党,一直担任古公岭大队的支部书记。七五年修梯田大会战时因:“吃呐。婆婆说有个老道在屋里,专抓娃娃,爷爷正往出赶,不要我进来。”马武笑道:“老道呢?”小宝说:“婆婆说,爷爷打不过老道,就去找马爷。马爷一来,吓得老道便了个麻雀飞了。”马武说:“马爷比你爷爷厉害。”小宝偏着头说:“当然厉害多了。马爷有三只眼睛,白天看不见,半夜里就长出来了。那个不怕?”马武笑道:“你怕不怕?”小宝说:“我才不怕呢!马爷只打坏人,我又不是坏人。”马武便笑着对九公说:“看来,我在古公岭是个恶人,当真有那么可怕?”
“我怕他贪玩闹事,打搅你们的事情,哄娃的话,你也当真。”九公正要作答,却被端菜进来的老伴接过了话头。
“嘿嘿——”马武咧嘴笑道,“今早起来,门前的喜鹊喳喳叫,我就知道一定有好事,没想到却应在这里。老嫂子的手艺真不错,大老远就把人的馋虫给惹出来了。可你不该说我有三只眼,也不该把小宝哄在厨房偷着吃。”
多九公趁哄刮了一下小宝的鼻子,笑道:“我说你没上来,原来你偷吃爷爷的鸡蛋去了。”
小宝就钻到爷爷怀里,搂着爷爷的脖子撒起娇来:“不是偷吃,是拿爸爸的酒换的。你才占了大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