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杂七杂八不能细说，唐翊沉吟了一阵子，渐渐闷上心头，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喝上了头。突然听见吴士飞朗声说道，“便是丹杰可汗来了又如何，难道我大殷朝中无人？不要说四十万，只要十万铁甲军，足可直破楼兰，生擒丹杰！”
“说的好。”太子赞道，酒桌上活泛了起来，众人杯中酒已冷了，就唤侍儿过来倒掉，重新温了酒，大家举杯尽欢。
唐翊觉得酒有些多了，只枯坐着闷闷地听。太子不能回宫太晚，戌时酒散，太子倒是又拉他说了些话才去了。他随众人送太子，心里想起今日本来是跟王显钟相约，众人面前不好说话，还该与他再坐一刻说些话才不致失礼。他一面想着一面回头去寻王显钟，却见酒楼朱漆柱后一张脸鬼祟地一闪，他心中大惊，细看灯影里似乎隐着一个人，只是实在看不清楚。
唐翊扶着头，后退了几步晃了晃，有人忙从贴墙根的地方走上来搀他。他看是自己的长随陆晓，便吩咐道，“我今日酒吃多了，有些头晕，你去倒杯茶来，等我缓一缓再走。”一面说一面扶着小厮，重新走回方才那间雅间。
屋里只剩了店里的四个伙计，正在预备归着东西，见了唐翊回来，都忙张罗着要去倒茶倒水拿解酒石。唐翊摆手让他们出去，“我的人都知道，不用你们忙。烦你们先出去，让我略坐坐便好了。”
嘴快的一个伙计先回道，“哎呦我的爷，小人们是个什么东西，哪用得着您说｀烦｀这个字儿呢？您老在这清清静静地只管歇着，有使唤小人们的去处，爷只管打发人叫一声。”说着便拉另一位一同退了出去，还把门给唐翊带好了。
陆晓正在忙着倒茶，一回身忽然看见唐翊自己站起来了，他以为这是要闹酒了慌忙过去要扶他。唐翊只朝他摆了摆手，突然没事人一般，在屋里走了两圈。他慢慢走到门前，一把将那扇雕花嵌着蠡壳的门拽开。陆晓大吃一惊，门外竟有一个傻大个，呆若木鸡地贴着门口立着。
唐翊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住那人胳膊把他拉进屋里来，又赶紧把门关上。陆晓这个时候也才认出那人是谁，还别说，离开王府，真有点不太敢认他。
唐翊吐出那口长气，怒道，“王爷，这门上糊的不比桐油纸吧，捅不透。”
刘衍脸上红了一些，不过脸皮倒是厚，一声不吭，熊瞎子似的。
他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唐翊亲自去开，放进来一个嬉皮笑脸的刘子墨。进来便道，“哎呀，还是这间屋子阔气，啧，那上头放的真是汉代的香炉吗？”
唐翊气得便道，“王爷不是被禁足中么？门口还有宫中侍卫守着，王爷怎么能出得来？要是被人看见可怎么得了？”
刘子墨笑道，“门上有侍卫怕什么啊，王爷是从王府西水门出来的，我在外头撑着船接应他。我们一路从南薰河过来，倒比你到的快。在王府里偷听到你说晚上要请客，本是来守在这里要打抽丰蹭你的饭吃的，哪知道你是跟那位一起吃饭。亏了王爷耳朵尖，听见那位的声音，不然我们就傻咧咧地跟着你一头撞进网里来了，那可就漏了大馅了。”
唐翊本来心里本已有些不自在，亲耳听见王爷如何撞破他跟太子的一班人吃酒，更加不自在。转头去看王爷，见他自己去席上寻了个座位坐下，手里捏着一只不知谁喝过的酒杯转着玩，好像人家对他好对他歹，他都全无知觉似的。他的心里安了一些，跟着又不安起来，担心安苏郡王是不是小时候被熊打傻了脑子。
杯子在刘衍的手上转了两圈，最后掉在了桌子上，他转过头来，“走吧，这里怪没趣的。”
刘子墨忙跑去窗上看外头太子的车马是不是走干净了，回头也招呼走，“真该走了，这么晚了，怕王府里出纰漏呢。”
唐翊回过神来，说道，“骑我的马回去吧。”
刘衍也不理，溜溜达达地出门奔楼下走。刘子墨忙跟上去，又招呼唐翊，“一起走走。”又说道，“不打紧的，我们跟府里约好了，仍旧从原路回去。你放心，我掌船好着呢。”
唐翊跟了上去，走出遇仙楼，外头就是繁华街市。刘子墨反倒安慰他，“东园别不放心，这个时候在外头逛夜市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不认得他的。他也在府里闷了这么多天了，就让他散荡散荡吧，有咱们跟着，出不了事的。略走走，到前边上船就回去了。”
唐翊心里本有所愧疚，见王爷什么都没说，他更有愧，听了这话没法不点头。只是说道，“可这夜市有什么可看的呢，又不是什么大节庆的晚上，没什么新鲜。”
刘子墨在刘衍身后掩口暗笑，说道，“没事，就这些他都没见过，见什么都是新鲜。”
果然刘衍经过什么都要张望张望，人家卖的图画花环珍宝古玩泥人，他都瞧瞧，伸手拨弄拨弄，人家跟他拉着他不放要卖他什么，他还有些愣愣的。唐翊默默随着，想这些市井景象都是他从小见惯的，热闹好玩是真的。他心里倒有些可惜刘衍长这么大竟头一回出来随心所欲地看热闹。
再走一会，刘衍突然站住了脚，唐翊跟着停步，随着他视线望过去……觉得他盯着的好像是……曹婆婆肉饼。要是白天的时候，唐翊肯定懒得多嘴管王爷作怪，可他这时候心里正因愧疚生出怜惜，忍不住就问他，“王……刚吃完饭这会要吃这个么？”
刘衍转过头来瞪着他，“哪里刚吃完饭？那个穷书生在那家酒楼赊账太多，人家不肯再赊，我自然身上也没钱，他压了东西人家才卖给我们二两酒！菜都没有！”
他一边说，刘子墨一边作揖，嘴里紧着说，“爷，爷，给小的留点面子，留点面子。”
结果不顶用，刘衍没好气都把他那点事都翻腾出来，抱怨给唐翊。
唐翊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你们还能坐这么久……”没说完他心里已经明白王爷做什么要坐那么久了，自然不是对他没有气的。他自己忙掩过了，“爷现在是要吃什么呢？我知道个僻静点的酒楼，离这里不远，又很干净。”
“就这吧。”刘衍抬头盯着上头飘着“曹婆婆肉饼”五个字的幌子，“爷饿得走不动了。”
唐翊“嗯”了一声，低头过去找地方，也不过就是几只条凳，旁边还坐着几个笨汉吃饭。他犹豫着，觉得这地方实在没法坐，刘衍已经自己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哼了两个字，“肉饼。”
刘子墨在一边看热闹似的大笑，“来吧，唐兄，坐吧。”
唐翊只好跟着坐，给他们两个要来了肉饼，又亲自涮干净碗盘筷子。刘衍吃了几口肉饼，眼睛都亮了，“这比御……”他咽了一口，觉得稍微有点噎，“这比里面做的好吃。”
唐翊笑了，伸手拿了茶盏用热水涮了涮，看那茶实在没法喝，只倒了热水给他。刘衍黑漆漆的眼睛闪了他几下，他心里有些怯，不想他那王爷说，“我还要那边卖的羊羔酒。”
唐翊忙点头。小厮去隔壁酒肆里买了来，给三个人都倒上酒。刘衍先端起来，一仰脖喝干了，唐翊又给他满上。三个人坐在条凳上，面前是烙饼的火炉，周围是吆五喝六的闲汉，抬头就可看到满天星辉，比起富丽辉煌的酒楼中另有一番滋味。刘衍左手捏着肉饼，右手拿着酒杯，仰头呆看了半晌炉火之上的星天。唐翊看他黑漆漆的眸子，对着苍穹上的星辰，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一般，可是他又沉默得像一块锻铁。唐翊很想问问王爷看到了什么，只是身份有别，他们并非朋友。
可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刘子墨，直接拿胳膊肘捅愣神的王爷，“等会还想吃什么，怄他给你买，青仓江南边他家是第一等的买卖人，咱们两个哪怕有罗汉肚子都吃不穷他。”
刘衍咧嘴就是一笑，也不恼他不顾身份。唐翊也看出来，不过一天功夫，王爷已经拿刘子墨当朋友看待了，两人倒更投缘些。
吃完了肉饼，三人又继续逛了一阵子，唐翊越发沉默。刘子墨妙语如珠，满肚子笑话典故灯虎子不停往出倒，刘衍几乎被逗得一路大笑，嘴也没闲着。从曹婆婆肉饼开始，他又在个饭摊上吃了点旋炙猪皮肉，这是唐翊平时一口都不敢碰的。次后又吃了烤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鳝鱼包子，甚至还有鸡皮，辣脚子，鸡杂，羊肚。走了走又碰见一个店里用梅红匣儿盛着东西卖，刘衍去瞧了瞧全是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之类的。他吃了点离刀紫苏膏觉得不好吃，刘子墨就怂恿他吃了金丝梅干，吃得他捂着脑袋说酸得脑门子疼。
唐翊是一路管付钱的人，还要看着刘衍不要吃下什么他肯定克化不得的东西，忙活来忙活去，旁的都有点不顾上了，甚至都忘了这才是他伺候王爷上书房的第一天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章涉及到的架空王朝都城以实际宋朝都城开封为蓝本，遇仙酒楼就位于历史上真实宋朝东京开封府曲院街上，曹婆婆肉饼也真实存在于此处，刘衍沿途全部吃食都来自于北宋真实记载，并非凭空捏造。本文为架空小说，但阿布尽量借鉴真实历史为大家增添阅读快感。
注2：本文无穿越和重生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