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胡说,他不过是个不读书的暴躁孩子,一无是处,我心里的好感是打哪来的?太子倒是个翩翩贵公子,有些警人的好处。可是难免有些中了书毒,他要做的事未必成的了。前几天我觐见了一次皇后,看她的身体极好,恐怕比皇上的寿数多。太子呢,也知道兵权大半在后族手中,想趁着皇上在的时候限制后族兵权。若不是这样,昨天酒席上太子的人不会一直提裁撤北府军的事。裁撤呢,未必,不过是个幌子,此中真意倒需要格外细品。郡王虽没用,身后却有皇后,有六十万北府军……对了,我忘了公主,还有公主背后的驸马。公主手里等于握着都城一半的禁军,他跟郡王可是一母所生的长姊弱弟,听人说宠起郡王来比皇后还甚。皇后和公主心里能没有打算吗?”
苏小宛生生打了个冷颤, “少爷莫非是说,郡王这里更得长远?”
“不是。”唐翊温和地笑了,看着苏小宛,“六十万北府军不可能全部听命于元氏,更不可能轻易掉头进逼都城,毕竟各地一旦勤王,北府军根本占不住脚。至于公主手里的禁军,能不能握住也在于皇上。现在看起来皇上还是爱重太子,不然也不会让他参政,由着他去培养心腹,更不会由着他去变法。”
苏小宛听到这里只得叹一口气,“真是一团乱麻,天威难测,这京城真不是好地方。若是当时外放了,哪怕只给个县令做,咱们也可悠哉度日,待时局定了再图缓进。不过,少爷若是在郡王这边,他日储君登基必不会再重用少爷,少爷也说皇上仍旧会传位给太子,这么看起来少爷还是得去赴太子宴啊。”
唐翊却摇摇头,沉默了一阵子,忽然一笑,“将来大不了辞官回乡,做个富家翁。”
苏小宛也笑了,“只要少爷看得开,便是好。”
唐翊在知贴上写了几笔,便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去王府那边。你派个妥当家人把知贴缴回罢。”
苏小宛应了一声,送唐翊往外走。
唐翊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昨日赴太子宴,被王爷撞了个正着,我瞧着他也是有些气的,以为终究会得点难堪,谁知他竟能忍着没发作。恼归恼,却没怨气,当真奇怪。”
苏小宛笑道,“许是到底没那么在意罢,他跟太子毕竟是兄弟,瞧他也没什么妄想,做个富贵王爷不挺好嘛。”
“兄弟?”唐翊一笑,“我跟三哥还是亲兄弟呢,你怎么处处提防着他跟姨娘?”
说得小宛又叹了口气,“也是呢,如今躲开了他们,我心里好清静。不说这个了,爷早点回来,我看着人给你做些藕粉软香糕和蜜合酥。”
唐翊笑着应了,一径走去外院,仍旧骑马去王府。
他这一日到得有些迟了,刘子墨早已到了,连王爷都已经到了书房。他走进书房来,王爷从椅子上先回过头来,又是那双幽深的黑眼睛先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他一笑,觉得要是没点防备,冷不丁被王爷这么看上一眼,一般人还真有些吃不住。
众人见过,唐翊也归了座,郭师傅开始讲学,王爷立刻又显得有些委顿,靠在椅子背上,手里玩着他那把鲨鞘短刀。好容易挨到吃了中饭,这回刘衍也不用师傅去请,自己就两眼无神地溜达回了书房,师傅反倒放他们歇过中午的困头再学。
刘子墨就跟唐翊猜字对对子玩,刘衍懒怠动,就歪坐在椅子上听着,直听到他们两个决定下盲棋,他终于受不了了,沉着脸说了一句,“闲得么?不如你们来猜我在背后伸了几个手指头?”
刘子墨“哧”地一声笑喷了茶,刚要说什么,听见外头许多人的脚步声响,三人一起抬头向门口望去。外头的侍女先进来禀告道,“大公主府里打发人来说话送东西来了。”
唐翊心中一动,想起早上他还在家里说起公主,不想今日就见公主府里的人过来了,他也想见见大公主府里来人是个什么情形。
侍女才禀告过,就有四个穿戴不俗的妇女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是个上了些年纪的,生的体面尊贵,不知道的就当做是位诰命夫人也不奇怪。王爷一见了她也便笑了,起身问她道,“嬷嬷,近来身体可好?”
老妇人要给王爷行礼,两边早有王府的侍女扶着不让拜下去,她笑道,“托我们小老虎的福,奴婢一向都好。王爷快着坐下,王爷这么站着,两位翰林还得陪着站,成什么样呢?”
唐翊看刘衍立刻就坐下了,一副很听说的模样,脸上神色也暖和许多,“姐姐这几天在做什么呢?”
“府里重修了院子里的几座旧阁,公主在家照看着些,说过几天来看王爷,让奴婢先来替着瞧瞧王爷脸面好不好。我瞧着王爷倒白胖了些。”
“那也是憋虚了。”刘衍没好气地说,“嬷嬷跟姐姐说,让她早点想办法放我出去。”
“公主说了,`老虎说什么可怜话都不必回我,我耳朵听不见才能不受他骗,且让他在家里困几天吧。`还说了,`玉不琢不成器,请三位翰林好好地磨磨他。`”老妇人说道。
唐翊几个见提到自己,都忙又站起来回话。唐翊坐下时候瞧王爷的神情,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又有些负气,还偷瞥他们几个,担心他们小瞧他似的。结果他们两个的视线反倒不小心对上了,王爷忙转开脸,低头生闷气。
“公主还说,过几天就是端午了,怕书房里热着了王爷,嘱咐你差不多的时候就挪去园子里读书吧。还让你把熊交出来,说明日就让你姐夫派人来把你那几只熊都弄出府去。王爷别跟公主犟嘴,纵然你有本事,神通广大孙猴子似的,可你这里头还有三位翰林呢,跟着你在园子里读书,倘或他们几个读书人有个闪失,怎么跟万岁交代?前头可已经有了三爷的例子了。”
唐翊看见刘子墨已经在捂嘴了,王爷也差不多要恼羞成怒地炸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跟那老仆人发作,他瞧着那老妇人也不在意触怒王爷。她碎嘴子说完这些,又道,“公主还有件事要烦王爷。”
“什么事?”刘衍抬起眼睛问道。
老妇人道,“前头不是说公主府里改了几个旧阁台么,公主说要配上几幅好字画,烦请王爷画上几幅。还有公主的正房上的扁要换,也请王爷写字儿。”
唐翊惊讶地看到刘衍一跃而起,眼睛里都放出光来,把方才的烦恼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是小事,我即刻就画。姐姐说没说画什么?字又题什么呢?”
“公主说画什么王爷定,字已经写了稿子拿来。”一面说,一面从身后妇人手中接过纸来给王爷送过去,“咱们王爷的画不管什么都是好的,公主爱的什么似的。对了,公主还说,王爷不要辛苦了,慢慢画好写好就是了。”
怎奈刘衍已经技痒难忍,拉着老妇道,“嬷嬷稍坐,我已多日不见姐姐,着实想念,先画一副画送去请姐姐玩赏。”
说罢就喊侍女书童统统都快些伺候笔墨,唐翊想到这王爷在家中被母亲姐姐如何宠爱赞美,就禁不住一笑。只是不知等他画好了,公主当真还要把这小儿的书画高悬于堂上,叫人笑话吗?再多想想,都说王爷小时候聪慧异常,如今这番结果,未知不是妇人溺爱过深捧杀出来的结果。
一番心事想得出神,突然感觉到刘子墨捅了捅他。唐翊转头不解地看着刘子墨,刘子墨朝王爷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也看了过去,一看之下不觉惊异万分。只见刘衍手里拿着笔,饱蘸浓墨,对着铺开的宣纸,凝神屏息,仿佛那白纸上已经生出一花,花中又有万千世界。也便是此刻,唐翊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
刘衍运笔极快,转眼间落笔挥洒,仿佛暴风骤雨化在纸上,造化生发,山林明月,清溪松岭,皆现于纸上。连师傅郭世襄也走过来,立在一旁观看,不住点头,捻须赞叹,“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爷胸中有大丘壑啊。”
唐翊慢慢走近,呆呆地望着那画,再看郡王,满头是汗却不自知,一双眼只在画上,心中只有画境。唐翊也不知他画了多久,只觉他便是画到晚上,自己也能站着一直看到晚上,他画到天明,自己也能站着看到天明。王爷画技娴熟,精湛之处已不必说,便是画中的境界也极高。他看得痴了,突然悔起方才自己心中想的那些,王爷的画不要说挂在厅堂之中,就是混在天章阁那些收藏里,谁又能看出这是出自一个十七岁少年之手?
他痴痴地想了许久,画已近完成,看那明月松山的一隅,隐约可见一只顽猴,倒立着勾在树枝上,树下立一仙子,顽猴正把手中的仙桃献给仙子。唐翊想到这是他要送给姐姐的,想必他是比姐姐为仙子,自己为顽猴,想不到的是天家竟有这样温厚的兄弟姊妹情谊,更想不到的是王爷竟藏着这样一段温软心肠。顽猴自喻,献桃给仙子,不知是不是也有向姐姐曲折认错之意。他姐姐母亲爱他,或许也不是无知妇人溺爱劣子。
老妇人看了画就不住口地赞了起来,又说道,“公主新得了些蜜饯,给王爷也带来些,充做谢礼呢。”
说着唤了一个妇人上来,唐翊恋恋不舍地看着画,也顾不得去看别的,直到听到王爷叫了一句,“哎呀,这个吃不得。”跟着便大笑出来。唐翊这才勉强抬头瞥一眼,谁知突然看见妇人手中捧着的梅红匣子十分眼熟,仿佛就是市井卖果子蜜饯的盒子。他暗吃一惊,连忙去看匣子里头的东西,赫然便是一匣子昨晚把王爷酸得脑袋疼的金丝梅干,连那匣子上干果店的号都不错。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看着王爷全不在意姐姐戏弄他的模样,他终于醒悟,这匣子干果实实在在是给他唐翊看的。不知不觉,他的手心沁了密密的一层汗。
作者有话要说:
刚写完就先发上来了,自己还没有重新看一遍,晚上回来再检查吧。
如有错漏,大家先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