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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刘清来心思浮躁，他呆着脸听着这些人说来说去，说来说去，他想要的结果已是越来越远。耳朵听着王府的管家和那泼辣的村妇不停地说着，宛如戏台上的对白，除了无心便是弄假。耳朵听的话已经不再走心，心神空出来呆滞地瞧瞧这间屋子，不过是个待客的花厅，不是待什么紧要客人的地方，便已是极尽人世所有的奢华。屋子上头坐的侯爷是个草包，说话四六不通，人之高下若是比起物来，那这侯爷多说就是个脚凳，谁知这样的人竟然算计了他。他厌恶地从那坐没坐相的富贵公子哥身上转开视线，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向另外一个始终安分的翰林。
翰林，唐翊。内敛得让人第一眼甚至不会往他身上看，可是第二眼发现他了只怕一般人又不大好意思往他身上看，毕竟子都潘安之美几乎耀如丙火。虽然说拿什么子都潘安作比未免落了俗套，可是刘清来想想，又觉得这譬喻恰当的无可挑剔，譬如说你活生生看见了一个潘安，那你还能说什么，无非是貌似潘安。就是这么个人，听说是王爷的伴读，那倒是如同这屋里陈设的昆仑之玉苍海之珠文王之鼎一般，都是天潢贵胄的好陪衬。所以他起先确确实实是不记得这个人，也不太在意，后来突然想起今年放榜的时候唐翊这个名字似乎高中探花，如此说来倒也不奇怪那一身不着烟火气的谪仙气派——新科探花嘛，总要清高一些。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想起自己似乎读过此人的诗文，着实是不俗，只因他素日在诗书上用的心有限，并没太往心里去，所以没能早点想起来。如此想想，此人既有好貌，又有好诗文，自然能伺候得王爷遍体通泰。
刘清来想到这里哼了一声，一不小心，哼出了声。跪在地上嘚吧嘚吧说的民妇吓得赶忙住了嘴，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刘清来心里觉得无所谓，事以至此也无非王府以势压人，吓得人不敢索要亲生骨肉。此事错在他不曾提防王府，想不到堂堂郡王府行事如此两面三刀，面上不在意这事，背地里却这么快搜出了人。他满是自嘲地琢磨着，想要随口安抚那妇人一句，忽然发觉妇人眼角暗暗去瞥那翰林，他心中一惊，正看到那坐在下手的翰林微微点头，民妇陡然长了精神，张开那涂得丹红的薄唇又要开口。
“不必说了，你们的事，下官已听得明白。”刘清来机敏地打断了民妇的话，细细瞧着那翰林与坐在正位上的侯爷，话是对着侯爷说的。“民间买卖人口确属寻常之事，便是官府也不能禁。只是既然此事经了下官的手，钱契两清下官又算得上个见证人，那买的这孩儿，也该带出来让本官瞧瞧。一来也算是给此等奇事做个完结，二来也全他们母子之情，还望侯爷体贴下官与小民之求。”
这话说的三分讥讽，却七分合情，跪在后面一直不开口的愚笨妇人虽然为了银子一直不吭声，但听见有机会见一面孩子，也不禁抽泣出声。在刘清来，他根本不信王府面上说的这一套，王爷性情暴戾在都中是有名的，若说他无意之中害了个幼童性命，为脱罪将尸首囫囵带走背地里掩埋倒有七分可能。现在买卖的指不定就是个尸首，可叹那乡愚之人尚在梦中。
他话说出口，就等着看人如何拒绝，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那个斜瘫在椅子上的侯爷脸上敷衍地笑着，眼角却偷偷去看下边坐的翰林。那好似有仙根的翰林略一思索便悄悄点头，侯爷仿佛领了神谕一般，立即笑嘻嘻地开口说，“哎呀，这是应当的嘛，刘县令说得这样客气做什么？我即刻便让人去回王爷，着人带孩子出来。”
人竟然在。
刘清来略感安慰，却又满腹狐疑，打量那年轻俊美的翰林，暗暗叹息自己竟然看走了眼。突然外头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刘清来转眼望去，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青年男子匆匆进来，此人也生得十分清秀，只是更瘦弱些，略带病态。见了他的三分病态，刘清来终于想起来是在酒筵上翰林院那一堆人中见过他，此人应当叫做刘子墨，倒是很有些文名。
刘子墨来的十分着急，也不向侯爷行礼，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奔向唐翊身边，俯身便在唐翊耳边说了一番话。
再无疑问，王府中主事的竟是那个才及弱冠的潘安！
唐翊的神色微微变了，仿佛不再有心藏掖，他望向刘清来，“刘大人。”
刘清来直视着那张粉面，“唐大人。”
“刘大人是否未禀上官，私自离开所辖之境？”唐翊的眉头轻轻蹙起。
“那又如何？”刘清来藏起暗暗动起的火气，故作轻松地说。
“刘大人老官熟牍，应当知道县令不可私离属地一日不还。”刘子墨忍不住在一旁插了一句，“怎么倒问起我们那又如何？”
“莫非两位翰林想要向上官告上一状吗？”刘清来硬邦邦地说。
唐翊道，“刘大人，王爷虽有微瑕，但行事之光明磊落在下敢用身家性命担保的。我与刘翰林既为王爷入学伴读，行事便不至与王爷相悖，即便刘大人苦苦相逼，我们也只不过竭尽所能稍稍弥补王爷莽撞之过，断不会做出小人告密之举。倒是大人不该急于求成，不顾小节，落人口实。”
刘清来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见唐翊一次说话超过两句，现在他突然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把他惊得反而说不出话来。
唐翊见他一时错愕无话，便接着说道，“现已有人告到顺天府尹那里，告大人私离属地，府尹大人已经派人去了汲川县衙，想必此时已经瞒不过去，府尹大人正在满京城的找寻大人。还望大人速速回去料理此事。”
刘清来此时却怒不可遏，汲川县在直隶的几个县里最为偏远，境内多山，道路险阻。他又不太爱到京城里巴结，府尹大人不待见他，本来恨不得他有多远滚多远，平日也没有多少京官往他那里去，算是没人想得起来他。要是没人举报，谁会知道他私离县境，除了这张佞臣脸的翰林又有谁与他有仇要在此时携私报复他？
他盛怒之下冷笑道，“唐翰林，你说的满口堂皇，倒是好筹谋。这一日你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倒颇有张子房之风。”
唐翊怔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他毕竟初入官场，从前身边来往的多是文友，吹拉弹唱，吟风诵月也倒罢了，宦情如何听得再多也毕竟未曾经见过，此刻突如其来遭人针锋相对，他也有些不适。
刘清来却是做了快十年县令的人，老官熟牍，油滑无赖，更兼瞧不起京中如唐翊刘子墨一般以文字功夫侍奉权贵的颂圣文人。“唐翰林这篇文章做的真是花团锦簇，细读一读，竟是满篇的透着一个｀巧｀字。我刘某人是个｀笨｀人，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接到底了，才算不堕了天下正经读书人的志气。”
唐翊的脸微微有些红了，有心反驳，心里却知道王爷做的事实在算不得什么体面之事，他不是本本分分地去规劝王爷，反倒是拿钱仗势堵了人家的嘴，如同做买卖一般，这在正经读书人眼里也确实算得了离经叛道了，说的不好听些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再者说他家里毕竟行的是经商之路，如今世路瞧不起商贾出身的人，颇有些累世读书人家的子弟不愿与他相交的。
唐翊深吸了一口气，有心想要尽力缓和眼下的局面，不料身后屏风后头忽然转出一个人来。褚培良转头看了一眼，不过就是一笑，坐着没动地方。刘子墨正在焦头烂额，含糊地点一点头也没有行礼。所以刘清来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左右为难惊疑不断，唐翊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无形锐气一般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带威胁地唤了一声，“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