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便趁机劝主子，“那远远看一眼就回去吧，来的时候没想到山路如此不好走，再耽搁下去怕是天黑前都回不到县城里。”
唐翊看了看天色，这光景大约已经是未时和申时相交的时候了，陆晓说的确实不错。可已经走到这里了，半途而废不是他的性子。
从河边延伸过来的路到了村子前面便有了几个分支，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向西北的山间耕地，看起来是农夫干活时踩出来的，歪歪扭扭是再寻常不过的田间小路。东北方向的那条路通向村后的深山，却比进村的主路还要宽。唐翊留神看了一眼就发现那条路上只生着短短的牛毛细草，乡间常见的高草灌木整齐地避让出了一条路的形状，那绝不可能是王爷来打猎几趟就能踩出来的，那是一条真正的路。
他跟着祖父游历名山大川时，所见过的古道差不多都是这样。通常说来道路越是整齐宽阔就越不可能是山民所修，他眼前这条路远超过了山民行走的需要，齐整的程度与咸阳古道有些接近，而后者是始皇帝的行军之路。路基由黄土夯实，再层层铺以石灰碎石，虽经千年的风沙掩埋，后来覆盖的土层到底也难以维持灌木高草的生长，所以放眼望去总会因草木的怪异而隐约看出道路的形状。
唐翊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就感到一丝颤栗，所谓古道，几乎都是已经死去的行军之路，可是这条路却与众不同，就算在它刚刚被修好的那一年它通往的也是大山深处，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这是王爷走的路。唐翊心一横，快步走了上去，如果这里曾有军队行走，本朝除了元氏的军队，还能有什么别的人呢？
几步之后，村庄就再也看不见了，树木丛杂，狰狞茂密，几乎是密不透风。这里的深山不复青州人所熟悉的南方山水的灵秀，陆晓从走进林地就十分不安，依着他是绝不肯走到这样偏僻地方的，只是拧不过主子。不过一进林子，他就抢着走在了唐翊的前面，一则是他的忠心，生怕伙计们不够警醒，唐家对他家十分恩重，要是唐翊当真有什么闪失，不要说老爷责罚他，就算老爷宽恩不把他打死，他回了青州老家也实在无法见人；二则他想着走在前面说不定能先瞧着什么，或是听着什么动静，到时候他略施小计，趁着唐翊看不真切，假戏真做，硬说有个熊啊虎啊猿啊的，挟着唐翊就往下跑呗。反正主子是个读书人，再怎么也不如他健壮，回头主子就算有个疑惑，他只要坚持撒谎，主子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就这么在心里计较停当，陆晓反倒走的比唐翊还来劲，一路小跑的上去，急不可待地跟唐翊拉开一段距离。眼看前面就是山路第一次转折的地方，陆晓已经不耐烦再往上爬了，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一拐弯唐翊看不见了，他就开始作妖。
一鼓作气，陆晓就冲上了这段山路的尽头，猛地一拐弯，眼前就是一黑。他知道自己这两个月每天都在王府蹲着，养的都些虚了，这是上山跑的太快有点头晕眼花，连忙伸手扶着一块石碑歇息，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导上这口气来。
喘过一口气来陆晓突然想到不对劲，扭头要看石碑上写的是什么，是佛经啊还是县令打井了留念啊，怎么当不当正不正地立在这里？谁知一回头就看见石碑上血淋淋的一片红字，仿佛人血淋成，他胳膊肘子捅着的正是碗口大一个血红的“杀”字。
饶是七尺男儿，在这幽冥鬼林里，陡然看见血红的杀意，也会吓个半死。陆晓惨叫一声，“啊”的一下坐倒在地，魂飞魄散。
不要说挟着唐翊逃走了，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反倒让唐翊加快脚步赶了上来。
唐翊是第一个上来的，他看了看石碑，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陆晓，问道，“你怕什么？”
陆晓一怔，魂魄稍安，就见那年纪小的伙计望着石碑，十分矫揉造作地读到，“汲川县永不杀女婴——哟，底下还有小字——有违此誓，人神共诛。”读完低头揶揄地问他，“陆哥，你怕个甚？你淹死过妹妹？”
陆晓愣住，慢慢转头去看那石碑，果然如此。石碑立在台基上，杀字刚好到他肩头，他满面羞红，“噌”地从地上跳起来。“谁他娘的干过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是跑晕了头了摔倒的。”
两个伙计大笑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陆晓，闹了他一个大红脸。拍拍屁0股绕到唐翊那边，装作跟他一起看石碑的背面。
可是唐翊已经读完了，一句话就说了个明白，“阴面刻的是县令刘清来与白家村三老立誓的事。”
陆晓迫不及待地想要说点别的，“这个……这个刘大人果然下了死心要纠一纠此地的民风啊。”
在他这只不过是一句闲话，不想唐翊却转头问他，“这怎么说？”
他一愣，“他这是当着神的面，跟白家村的族长立誓了呀！这就真不能再杀女婴了。”
唐翊仍旧看着他，他也是机灵，转了个弯就明白过来了，“少爷，你是生在城里的，所以不知道哇。哎，我就这么说吧，这城里要是杀了个人，得不得县令啊或是府尹啊通判啊反正是一地的父母给断个案子？要是判了死罪，得不得往上报，得不得等到秋天看皇上勾决了人犯，才能把这死罪定准了？”
唐翊没有理他，这是一串废话。所以陆晓接着说，“但是乡下不是啊，等闲的案子只要不是死人了，都可以不必去找县官告状子，宗族中的三老，其实主要是族长，就可以直接调停了。”
“这我知道。”唐翊说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但少爷您知道吗，三老跟三老还不一样，越是同姓同族聚居的地方，越是偏僻隔绝的地方，宗族的力量就越大，三老的权力也就越大。白家村不就是两边都挨上了吗？在这种地方，族长就是天，哪怕要处决某个族人，外人也管不着。”陆晓说完，咽了口吐沫，突然有些害怕地四处看了看。
唐翊明白了过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清晰。这里确实是异境，一切本已矛盾重重，王爷却一头闯了进来，所有不可能发生的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外力而扯碎，力既然发生，势也就出现，后来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各自本能的顺势而为。只是对于京中这个完全的局外之地，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匪夷所思，除了王爷的失心疯之外，仿佛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了。
他转身继续向前，山林里越来越黑，也许外边也开始天色变暗，但他停不下来，谜底就在前方。若是他跨不过这道门，他就永远都看不透刘衍，他不是那么甘心。
道路盘旋曲折，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毫无征兆地，路边突兀地出现了两匹马。唐翊倒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定睛望去，竟是两匹残破的石马。突然年纪最小的伙计尖叫了一声，唐翊抬起头向上望去，笔直笔直的一道斜坡，通往尽头峭壁上一个黑沉沉的洞穴。斜坡的两边每隔五步便伫立着一个石头武士，几十个身披青苔的武士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地注视着四个异姓异族的不速之客。
年长的伙计拽住了唐翊的袖子，“快……快走吧，这是……这是个大坟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