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的潆君禁不住笑了起来,抬眼打量印蓉,见她打扮出挑,容貌又十分出众,便是一般的宗室贵女也跟不上她。趁着皇后不留意,一双眸子还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她上首坐着的元玉本就木纳,瞧着她不受拘束的模样直发呆,越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偏是皇后这做婆婆的,一向喜欢印蓉伶俐,不但不加管束,在这些媳妇里头反倒偏疼她些。印蓉是楚国公之女,祖母是昭庆大长公主,出身高贵,兼之容貌不俗,颇具才干,自然处处都要压人一头。她那夫君刘徽虽是皇子,却与刘衎刘衍不是一般成色,贪财好色不成器,十分不得皇上皇后待见,平日里还要仰仗妻子在皇后面前的恩宠,时常倒要靠内眷出头。
皇后听了印蓉裹挟了前朝是非大加讥讽的一篇话,也不曾斥责她,略略蹙眉说道,“虽说内举不避亲,也该怕人说任人唯亲才是,小老婆的叔叔,不用也罢。不过太子一向有识人的眼力,许是这姓吴的当得起`内举不避亲`罢。”
印蓉微微冷笑,见众人不敢作声,皇后说的也似乎大有深意,益发大着胆子说下去,“那媳妇可说不上来。我一个小女子,漫说是识人的眼力,便是见识也半点都没有。只是从前听人说过御史台的那些大人们是专管着向皇上进言的,甭管对错,只要是他们觉得错了,就可以上折子直陈利弊。母后,可不知媳妇说的对不对?”
“你说的不错,言官便是如此。”皇后慢慢说道,一面伸手向宫女要茶,慢慢吃了茶。众人只得等着,眼巴巴地看着皇后吃茶,不知底下还有什么话,印蓉更是渴求教诲。
好容易皇后放下了茶,又说道,“也只有言官风闻言事才无罪。比方说郭世襄吧,从前在御史台的时候,上书弹劾安苏郡王,有些事是有的,有些事是无的。为那些`有`我狠狠罚了郡王,对那些`无`,我虽着恼却也无可奈何,这便是言官风闻言事之权。后来郭世襄不做御史台,给郡王做师傅的时候,他再上折弹劾新法弊端,这就是妄议了。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虽想为他说情,可既是碍于国法,也是后宫不能干政,我也无法。亏得安苏郡王知道顾念情份,去为他师傅求情,圣上又有保全老臣之心,此事才得善终。”
“原来如此。”印蓉忙说道,“就是说言官便是道听途说也是无罪的,且更要言尽百官所不能言——母后这样解说,当真说的透彻,我等都受教了。”
皇后点头微笑,说道,“你们虽是女子,夫君却都是国之栋梁一举一动干涉万千,你们又岂能如同寻常妇人一般只知针凿女红?你们的夫君行事偏颇了,你们还要劝着。劝不动的,就来跟我说,老太婆啐他,总要好过惹出大事将来难以收场。”
众人都起身称是,受了皇后娘娘的教诲。五皇子刘循的正妻刘月苓便顺口感慨了几句郡王爷大有侠义,前番路遇不平便出手搭救,后来又肯为师傅在皇上面前力争,至情至性将来必定更孝顺皇后。
印蓉重又坐回椅上,正低头理裙裾,听见刘月苓的话就是一笑。待刘月苓的话说完,她接口说道,“弟妹说的不错,可是郡王这么有情有义的一个人,还不是有一起子小人到处编排他?不过这也难怪,人心便是如此,这也算寻常事,咱们再怎么心里过不去,也只得过去。好歹上头有神佛看着,自然看得清哪个有罪哪个清白,好人必得好报。”
刘月苓听着她这话又像挑唆又不像挑唆,一时解不过她什么意思来,不好就接她的话,只点头称是。
冷不防潆君公主在上头说道,“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老天爷尚且要被抱怨,倘或人有完人,才真奇怪。”
“正是呢。”印蓉连忙接口,转头望向公主,脸上都是笑。又连忙敛了笑意,换了正色向皇后进言道,“如今正行新政,前些日子御史台多少言官都上折子弹劾新政,闹的纷纷扬扬妇孺皆知。我思量着,圣上如此圣明,行的新政自然是好的——只是朝政的好歹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说得的,话赶话说到这里,还望娘娘赎罪。”
皇后点头,“咱们娘们家常说话,无妨,你接着说就是了。”
“是。”印蓉道,“听说前些日子御史台许多言官都参劾新政,言官风闻言事,自然有人说新政是好,有人说不好,圣上兼听则明自有决断。可是自打吴大人上任,御史台倒像齐了心了,再无一人弹劾新政。娘娘细想,这岂非怪事?只怕这吴大人……”
她话说了一半,众人但凡听得懂的都有些惧意,这话实在过于大胆直接了。岂料她扫一眼众人,咯咯一笑,仰起头竟把话说全了,“只怕这吴大人有些小人,一味谄媚,只知道讨好太子爷。”
外头的风雪好似都静了一霎,接着窃窃私语就如同风雪刮进了屋里一般。元玉怔怔地望着印蓉,神色复杂,印蓉察觉了她的目光,懒懒地转过头来,向着她微微笑了。印蓉性格凌厉,容貌却偏向妩媚,这一笑慵懒旖旎,似有深意又似全然无心。
潆君瞧着,不过一笑,端起茶盏来吃茶,什么也不说,摆明了看热闹。
皇后神色如同窗外的风雪一般晦暗,但终究神色转暖,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姓吴的若真是不安好心,不肯实心为朝廷办事,可就是你方才说的那话了,上头有神佛看着,哪个清白哪个有罪,神佛眼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印蓉听了便点头,口里轻轻脆脆地应道,“母后说的是呢。”
底下的话再说起来,也就都是林林总总长篇大套的家常话了,众人都缓了心境,一时之间仿佛方才那一刻只是梦境。
潆君公主便向母亲说起来,安苏郡王最近忙着在看着人预备正月十五的花灯,郡王亲自画了样式,他那伴读翰林如何从青江以南的家中急调巧匠,花灯如何扎得巧夺天工。
说的皇后兴致大好,笑道,“难为他有兴,比咱们会乐。”又叹道,“他今年果然出息了,以前过年只知道叫军械监的东西作坊给他做最大的炮仗,非要比过旁人不可。这每到过年就吓的我心慌,生怕他那炮仗炸着了人。军械监做的那哪是炮仗,生生的就是炮弹啊。”
大家想起从前往事,都禁不住笑了。潆君公主笑得最为厉害,待止住笑才说道,“母后不知道,不做炮仗改做花灯是他身边刘翰林的主意,要依着他只怕今年要发动翰林院集思广益给他改进花样炮仗呢。饶是这样,前日我见了他,还说在家跟唐翰林吵了整两日的嘴,因翰林说要做最精巧的,六弟那傻子只管要最大的。母后瞧着吧,到了正月十五,满京城最大最巧的花灯一定是安苏郡王府出的。”
一番话说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皇后笑的泼了手中的茶,“我就知道这猢狲不会当真斯文起来。可怜那两个翰林,都是大学问家,一天天的却只管跟着他混,可惜了学问。今日园子里的雪必定落的好,咱们去吃酒赏雪倒好,打发人去叫王爷也回来,两个翰林不是外人,也都请了来。成日的跟着王爷受累也辛苦了,大年下的散荡散荡。”
潆君公主笑道,“大年下的,母亲既然要开宴,也不能只疼媳妇和小儿子,不如将爷们儿也都算上,既团圆又热闹。”
皇后笑道, “我是有这个心,可是他们都忙的很,哪里肯在这里拘束着陪我这老太婆?”
不等潆君公主说话,印蓉先道,“母后管他们高兴不高兴呢?拘到眼前来,不在外头胡闹,媳妇们可是高兴的呢。”
说的皇后笑了起来,众妇人也笑个不住,一面又说自家夫君巴不得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尽孝。众宫人早飞跑出去往外头找人去传皇后娘娘的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