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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依旧不想上学呢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4(1 / 1)

“今天你爸他们过来接你出去住一晚。吃个饭,在酒店里洗个澡再换身衣服——衣服是你……是你阿姨买给你的。你先看看大小合不合适,不行还可以换。”外婆把袋子里的t恤拎起来给他看。他还是没抬手臂,眼睛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地方。等外婆发出一声惊呼他才慢慢转动眼球看回来。不知怎么衣服掉到了地上。“诶这地上居然还有水……得先洗洗了。”“……扔了。”他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回病房。“扔什么扔,好好的一件衣服——不过这地上估计脏得要命……拿消毒水洗洗应该可以吧。”外婆还在嘀咕。衣服被她弄到哪儿去了不知道,袋子反正是空了下来。东西装进去后他把袋口折了几折,然后用胶带粘了起来。粘的时候有点走神,把胶带用去了小半圈。袋子被缠得都佝偻了。他搬了凳子坐到他妈床边,脸朝下埋到床单里。他妈推他他也一动不动,缺氧到意识都有点模糊时他才抬头,一边与她对视一边喘息。他妈胃里还连着根管子,必须保持不吃不喝的状态,所以消瘦得很快。但她眼睛却是浮肿着的——已经肿了很多天了,整个面部都是。她看上去古怪且疲惫。“你怎么会出问题呢……你小时候我明明带你去做过测试……明明没有问题……”他想起护士交代过那根管子还对说话有影响。“……你说什么?”“你明明……”这次他仔细观察了她的表情,确定说话会让她尤其痛苦。因此他引导她继续说下去。“什么小时候?”……他跟着外婆下楼。爸爸的车过不来,他得步行到之前送许之枔走的时候的那个地方去。爸爸像之前那样含着根烟,在路牌底下站着。“辛苦您送他下来了。”“没多大的事,客气什么。带他去吃顿好的吧,这几天也累着了……”外婆一走他就抬脚往车那边去,却被爸爸拉住。“迦迦。”“……”“你跟我说的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其实你是骗爸爸的吧。”他说。“你说你喜欢小许同学——爸爸不太相信。你是为什么突然要这么说呢,能告诉我吗?”“……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看不出来你喜欢他。或许,是你觉得那是喜欢,实际上并不是呢?”他不带情绪地笑了笑,“……是要我先证明吗?那我该怎么证明呢?我跟他说过我喜欢他,我主动亲过他,我帮他——”“这种事不是非黑即白,你年纪还太小——”“你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吗,在车上的时候?”他打断。“有效果吗?”“迦迦——”“你不是应该跟他讲讲精神病有多可怕吗?我以为你会这么说呢。就像以前你拒绝林阿姨那样,搬出爷爷来把人吓走啊——还是你就是这么说的?”“你林阿姨在这儿!”爸爸飞快地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声音没必要抬那么高——你现在很像在无理取闹你知不知道?”——打开后门时他没想到座位上还坐着林果然。林果然本来挺兴奋,想跟他打个招呼,但又被气氛吓得闭上了嘴。“爸爸骂你啦?”她自以为声音很小,但前座上的两个人都听到了。“你别哭啊。”“怎么回事?”一个偏低沉的女声问。“你就不能好好跟人说?”“……”爸爸沉默地点火、拉手刹。“迦迦,后窗那儿有刚买的糖炒栗子,然然吵着要的,还剩一些。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妈你这么放那儿啊!怪不得我找不到了。”“让你找到然后吃干净吗?你也不看看你那口牙——”林果然偏过头去找。“哎呀,这个帽子是谁的呀?”“……”“嗯?”只有林阿姨一个人接腔,“什么帽子?”“……迦迦他同学不小心落下的吧。”爸爸语气有些不自然。“我前几天送他回去的。”“迦迦同学怎么来这边了?”“他跟迦迦一块来看他妈妈的……”“啊,那这同学真不错啊,义气。关系很好吧?”付罗迦刚想开口就被抢了话。“——是啊,学生之间的友情就是很宝贵的,我们这些大人都羡慕呢。”“有必要这样吗。”他说。爸爸又不说话了。“迦迦不开心吗?”林阿姨侧过脸从座椅间看他,“你别跟你爸置气,他有多不成熟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要跟我们回去?我带你去看付琳琅!小不点儿满月了,脸特别好摸——只有我抱的时候她才不哭,你也可以去试试——”“然然。”林果然又噤声了。“不过说起这个,”林阿姨把车窗摇下来一点,“迦迦在这边会不会不太方便?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住这么多天肯定也不舒服,也没人照顾他——”“我不是没想过……他奶奶也这么跟我说。前段时间他还没放假我就去县城看过他。那个时候满满状况不是很好,我就没接他走。他妈现在毕竟清醒着……不太好跟她说。”“你每次都自己在那儿东想西想、这也顾虑那也顾虑,就是不问问人家自己怎么想。”林阿姨“啧”了声。“迦迦,你觉得呢,去奶奶那儿住还是陪妈妈?”“……我不走。”“好。”林阿姨轻快地答应。“那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去吃大餐。”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个平和的晚上了,直到爸爸接了外婆的电话。这时林果然和林阿姨亲亲密密挨着坐在一起剥虾。爸爸举着手机,听着听着放下了筷子,面色变得凝重。外婆说,本来她跟他妈说的是付罗迦今天要去小姨住的地方休整一会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妈就是不信。他妈要来手机给他打电话,但那个手机号码直接关机了。外婆没觉得有什么,但他妈情绪当时就崩溃了。“她吵着要去找你。她必须卧床啊——这不是拿命开玩笑吗。护工来了好几个,差点没按得住她。现在她还在哭……”“她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你会出事……劝她她也不听,说什么‘我儿子死了我也不活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问她怎么这么想,她说——”“她说,刀不见了。”付罗迦听到这儿突然笑了。爸爸看着他,眉头蹙起。“你是不是也跟你妈妈说了什么?”“说我是同性恋?暂时还没有。”爸爸又去看林阿姨了。“……措辞的时候慎重一点,给自己留点余地。走吧,我送你回去。”他戳了戳碗里的扇贝肉。“我要先吃饭。等我吃完。”他又把扇贝肉翻了个面,继续戳,丝毫没有送进嘴里的意思。“……你是故意的吗?”他没回答。林果然笑嘻嘻地蹦过来,把一块虾肉放到他嘴边。“这个好吃。”他嚼都没嚼就咽了。第78章 第 78 章吃饭的地方是在商场二楼,外面有一条格外长的人行天桥,从那儿出去能直接下到公路对面。晚八点,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天桥下应该是条主干道,异常繁忙。沥青上未干的水迹让汽车尾灯的光晕一个接上另一个,铺满后散漫到绿化带上。林阿姨还不知道他妈的事——她没注意到爸爸接了通电话,爸爸在那之后也一直保持沉默。快吃完的时候她提到之前送给付罗迦的那件衣服。付罗迦说衣服放在医院了,她表示那就在商场里再挑一件新的。“正巧,那件我怕大小不合适就选了很大众的款。有几件我觉得很好看但是没敢瞎买——反正来都来了,上身试试吧?等会儿洗了澡你总归要换件衣服。”林果然昂起脸:“我也看中了一双凉鞋——”“……今晚他得回去。”爸爸终于说话了。“那边在等。”“他妈妈担心他吗?打电话过来了?”“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有事就说清楚说全,吞吞吐吐的。”林阿姨扬起眉毛。“现在就回去?不是都说好了……算了。还是那句话,问他自己怎么想。——迦迦?”“……”这个他没提前想,所以他面上做出来的神情没了后续,停在了一个很空洞的地方。“……我不知道。不用给我买了。我不想……”爸爸叹了口气,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加深了一些。不想去医院,也不想进商场。吃饭那会儿他也不完全是故意去折腾食物的——他后背的层层冷汗被人群的腾腾热气一次又一次烘干,这让他忽热忽冷。“你现在想去什么地方?”林阿姨耐心问。“……我想在这儿呆会儿。”他看了眼林果然。“你们去买吧。我可以等。”爸爸也留下来了。不远处有个公交站牌。他稍微对停靠着的双层巴士提起了点兴趣,扶着栏杆前倾身体去看。然而兴趣一下子就被“栏杆一下子垮掉,他掉下去,被卷进车流里”的想象席卷着冲走了。他不禁沉迷进去。直到爸爸在经过一番艰难地措辞后选择了开口:“我不是没有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我原本以为照你现在的性格,叛逆应该是跟你扯不上关系的。”“所以我是‘叛逆’,”在爸爸面前他能找回许多原本缺失的知觉。“在用这些博取你们的关注?”“……我不应该回答你,我想你自己应该能判断得出来。你妈妈跟你过的这几年可能还是给了你不少不太好的影响……她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时有些偏激了。但是你也要体谅她……她很不容易。”“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就这样吧。”第二通电话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车上了。期间林果然一直坐立不安,眼神总往许之枔那顶帽子上瞥。“那个……迦……不是,哥,”她清清嗓子,“我在专柜看到这帽子了,好贵啊,你说你同学发现丢了会不会急啊?”“有多贵?”爸爸突然出声。“是她觉得贵,差不多她一整年零花钱了。”林阿姨笑笑,“我还以为她是喜欢呢,想给她买结果被她慌慌张张拦住了,导购小姑娘都笑了。——我看迦迦身上这一套都是那个牌子的嘛,还蛮好看的。”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爸爸的一截额头和眼睛。他们对视着。“……上千了?”“还打折嘛。不过算下来差不多。”爸爸放轻了声音,“那……衣服也挺贵的吧。”“好看就值啊——”林阿姨还以为这是在问她。“这是他的衣服,我不知道多少钱。”付罗迦口气生硬。“多少钱又怎么样。”车内沉默一阵。林阿姨把空调调高了一度,“付筠,跟孩子你最好有话直说。”“我没什么要说的……要说也是找他妈妈说。”电话这时打过来了。还是催他回去的,还让他接电话。他拒绝了。爸爸再三向那头表示“已经在路上了”。挂了电话又不知想到什么,问:“你是不是换了个手机号?”他提起嘴角笑了笑,然后摇头。“手机也是他的。”“……”一块光斑晃了过去——爸爸伸手把后视镜推上去了。过了良久他才说,“你妈妈每个月给你多少钱?是不是不够用?”话里是什么意思连林阿姨都有些回过味来了,“我再说一次,有话直说,跟孩子阴阳怪气拐弯抹角些什么呢?”“对。他给我吃、给我穿、还让我住他家——他家里很有钱,你看不出来吗?你想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些才——”“你妹妹在这儿——”“妹妹?”他笑出声,“你说谁?”他瞥见林果然瞬间红起来的眼眶,偏过头去。“我喜欢他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他是男的,他也是同性恋,所以我喜欢他。没有别的原因。因为钱?”“——我又不是你。”爸爸猛踩了一脚刹车,他一头撞到驾驶座的椅背上。“到了。你给我下车。”林阿姨去解安全带。他揉着额头上撞到的地方,声音不大地说了声:“您就别去了。”她刚想说话,一看见他脸上大片的泪又沉默了,放柔眼神点点头。“……对不起。”结果是林果然先哭出了声。隔壁床的那位不知怎么已经不在这儿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小孩和一个热水壶。付罗迦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有些特别的味道,像是有什么在热水管道里腐烂了。他妈还像他走的时候那样挂在那些塑料管下边,外婆和两个护工站在旁边。他小姨居然也在这儿。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看见她——外婆说他妈转了病房以后她就不住医院了,住在她这边的同学家里。他没想到小姨居然穿着那件林阿姨买的衣服,怀里还抱着个他十分眼熟的口袋——胶带被人撕开了,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被动过。“我受不了了——”她是对着爸爸说的。“我天天当免费护工不够,还要被她咬——你看看我这只手?”外婆形容愁苦。“你看你看——”她把手又伸到付罗迦面前,“你妈咬的!她得的又不是什么精神病,干嘛还发疯咬人啊?”病床上躺着的人呜咽一声,像是被哪个词刺激到了。“夏宁清,你儿子好好的呢!你自己好好看看!真是,估计你人没了你儿子也没事,伤不伤心还不一定呢……”“宁怡你少说两句——”外婆“哎呦”一声,“好不容易消停了怎么又来——”“那不说别的,我垫的那两万块能不能快点儿还我!我跟我同学都说好了今天给他,结果你们一直拖拖拖——早知道我就不借了——”“我们这边哪有钱呀……”外婆眼泪都要下来了,“你姐都这个情况了……”“每天几万几万地交你们还没钱?”“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抱歉打断一下——你打算拿那两万做什么?”“我的钱用不着你问吧?”小姨貌似这时候才想起来爸爸的身份,“你们不都离婚那么久了吗你过来干嘛?”“小付你劝劝宁怡……”外婆说这话的底气不十分足。爸爸勉强基础一个笑。“我过会儿把钱划给她。”“哎哟,姐,”小姨回头,“你这男人不错嘛,离婚了还帮你付钱。哪儿找的告诉我啊,我下次去也去?”她提步往外走。付罗迦拦住她,“这些东西……”外婆先出来解释了:“你小姨前段时间是挺辛苦的,我看也没什么东西给她,这都是她自己想要的……”“这是我的。”他不为所动。“都是些啥呀你的你的,搞得好像我稀罕似的。”小姨有些尴尬,倒提着口袋把东西往下抖。“就是件衣服,还有——”一部九成新的某pro砸到坚实的地面上,小小地弹起一下,又砸下。细微但是清晰的碎裂声响起。“不是,这,我——”小姨结巴着。又有一个软绵绵的小玩意掉出来,她不自觉挪了挪脚,正巧踩在它上面。寂静。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困惑。然后焦虑、肺部疼痛。他一直没出声,小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这次没人拦她。“付罗迦……”他妈抖着声音叫他。“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我接他去吃了顿饭。”他妈猛地直起脖子,把脸转向爸爸。“滚——!!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爸和你——你滚出去!别来挨我儿子——!!!”第79章 第 79 章以付罗迦的经验来看,如果这时周围没其他人的话爸爸是不一定要说什么的——可惜就可惜在那俩护工还在这儿站着呢。爸爸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正常的殷红色,说话也微微发抖:“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虽然他们知道的貌似是两件不同的事,两人却没什么障碍地吵了起来。之后的走向付罗迦很熟悉——他妈即使被病痛牵制发挥不出全力,也还是可以在言语上完全压制住爸爸。“我来不是要跟你吵……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是病人,对你自己的身体负一下责任——”付罗迦在想,在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自己碰上这种情况时一般在干什么。把易碎品收起来,戴耳机听歌,发呆,或者思考一些古怪的问题——譬如枯叶堆里的尸体多久才会完全腐烂。但现在他没法干同样的事了。屏幕碎开的手机和变了形的挂饰被他捏在手里,成了延伸出躯体的痛觉神经。他眼前发黑。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里,“死”是最响亮的声音。墙壁是颈椎断裂,床单是面容绀青、结膜猩红,地面是骨血塌陷、整个房间都溅满皮肉。停下来。停。停止……别再继续了。“你滚出去!!滚——!!”“他的问题到底是谁的责任?!”爸爸突然抬高音量。“到底是谁一直在回避现实?”他妈不知是被这突然的硬气吓住还是单纯被唾液呛住,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护工已经默默走开了,外婆也擦着眼泪坐到另一张床上,背过身去。爸爸于是放松了一些,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你我都不是完人,他这样我们都有责任。”“全都是因为你们一家——”“够了!”他低头扶额,“把所有的问题都这么归结到这一点合理吗?这么久以来你的管教难道就天衣无缝?你有给迦迦正确的引导吗,他的是非观、价值观你有关注过吗?还是你还像以前一样,教育的方式是要求他跟你报备一举一动?”他妈沉默了。“……那个男孩子,我会再找机会跟他聊聊。迦迦先跟我回去,我认为你现在没法把事情处理好。”他妈再一次猛然偏头。“——什么男孩子?”爸爸也愣住了,下意识转身看向付罗迦。“什么男孩子……”她没等到回应,伸手自己把病床摇高了些,这样一来她就能看到付罗迦的脸了。“你说谁——你又在哭什么?!”“……我现在必须吃药。”他说。……付罗迦好像听到了海潮声。这是幻听,他一开始这么想。他没有去过任何沿海城市,连那些出名的大江大河都只看过照片。看过一些那些纪录片以后,他觉得最漂亮的海洋在北极。因此那里虽然没有企鹅,对他却仍充满吸引力。海潮声逐渐变大,他眼前也有了清晰的图景:海水不再与冰川僵持,来势汹汹发动攻势;冰川不肯退怯,海岸线像条鞭子一样驱逐着那些碧蓝的波浪。这幻象十分古怪,他身处其中,居然感觉到了宁和——耳边终于不再是没完没了的电子迎宾器的“欢迎光临”和真真假假的许之枔的说话声。所以加大剂量也许有效?当时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不够不够,铝塑板哔啵作响,药片一个接一个落到手心里,相互撞击。他根本没去计数,最后把将近一整盒的剂量填进了口中,尽力吞咽——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可惜他不记得那是哪个盒子了——帕罗西汀还是阿普唑仑?总之是个拗口的名字。海潮声过后是舒缓的音乐声。渐渐他认出了播放的曲子,也认出了播放的顺序。他应该在爸爸的车上。幻象里突然出现了一艘破冰船,“现实”和“清醒”逐渐逼近他所在的岛礁。他十分恐惧,趁着深沉的蓝色海水还未消失,俯身一跃而入。水中不时有诡异的黑影掠过。有时黑影突然扑过来把他罩住,他得以看清黑影的内部:都是被胡乱切割又胡乱拼接的往事,中间夹杂着一些陌生的画面。两者都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继续向下,直到光再透不进来,什么也看不到。他在这里自我放松。偶尔哼一首破碎的曲子,偶尔在z大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看书,偶尔听听企鹅叫,偶尔吃一碗肉质香滑的牛肉面,偶尔看见许之枔冲他狡黠地笑,偶尔亲吻许之枔。不过这些“偶尔”拼凑得并不密,恰恰相反它们之间往往间隔很长。在这些间隔里他看到自己吞下很多很多药片,看到自己故意或无意地摔碎东西,看到自己拿刀一次又一次划开手腕、走到窗边,看到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像颗太空里的废弃卫星一样在高空轨道里周而复始地划着无意义的圈:洗漱、吃饭、午睡、吃饭、洗漱、休息——他看到他的意志明明是死,他的行为却在竭尽一切避免他行使意志。在这里,时间也被他舍弃掉了。等到某一天他再睁眼,确定自己清醒且能够思考,已经是许久以后。他遵循多天来养成的机械性习惯从床褥中爬起来,打开门,扶着把手一步步走下楼梯。一个矮小的身影急急忙忙过来了,“怎么又不穿鞋……光脚容易感冒啊。”然后熟稔地给他套上一双拖鞋。“……奶奶。”“哎……”奶奶欣喜地抬眼,“今天感觉还好吗?”他“嗯”了一声。“今天……是几号?”“十号啦。”“七月?”奶奶双眼红了。“八月了。”“哦。”他慢慢点头,然后去摸衣兜。突然想起身上不知换了多少件了,衣服早就不是原来的了。“……我的东西呢?”“在你爸爸那儿,你现在急着要吗?我让他给你送过来……”“不用了。”吃过饭后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停在了角落的婴儿床前。床帐是粉色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盯着盯着婴儿吐掉奶嘴哭了起来,两颊的肉不止歇地颤。他在床侧的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铜片掉漆的旧手摇铃。他抖抖手腕,婴儿立刻不再哭泣,咯咯笑着朝他伸手。“……你也喜欢?”他低头,把滑到一边的奶嘴重新塞进了她嘴里。她不满地挣了挣。“不准喜欢。”他走开了奶奶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才松开。“看不看电视啊……我给你打开?”“不。”他站到有阳光照到的那一片地面上,视野的边角出现了几根纤细的棕黑色线条。“我要出门。”“啊?出门……出门干什么?你爸爸说……”“头发有点长了。”第80章 第 80 章“是要去剪头发吗?其实,其实家里有台电动剃刀……”“我想出去。”付罗迦重复道。“你爸爸说——”“那就去跟他说啊!”他在心里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不过“清楚”或许也算是进步。“咱们先吃药好不好……”在药品不能自己保管以后他摔过一次桌子,然后就被默许加大剂量了——一开始他们把这种行为看成病症的一种。然而他只是想安静更久。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样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没过多久爸爸就赶回来了。“现在可能是他的上班时间”这个念头匆匆划过,却难以在付罗迦心里激起波澜。他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无论爸爸跟他说话时看起来有多不自然。尽管不自然,又的确是一板一眼在履行义务。这态度多多少少有些熟悉,但他懒于探究熟悉的来源了。也就隔了一年多,这里的变化微乎其微。楼道里各类辅导班的广告又糊满一整面墙,有学生在其间上上下下——这栋楼的高层住了个中学老师,在自己家开补习课。“情况还是不好的话,办休学是有必要的。”爸爸的目光在那些广告上停留了一会儿。“关键是你的态度要积极一些……不要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病态的情绪和关系里边。”对去哪儿剪头发爸爸倒是没有多问。不用开车,步行拐过一道弯,街头工商银行后边的那个巷子里有家店面很小的理发店。因为位置和过于朴素的装潢风格这里很是冷清,但胜在店员只有一个,而且还是个语言障碍者——爸爸一般不会直呼别人“哑巴”,就像精神病在他那里是“认知紊乱”一样。他四处支楞着的头发在一片沉默中纷纷扬扬落下来散在脚边,最后剃刀贴着头皮慢慢刮过去,只留下极短的发茬。他起初提的要求的是“剃光”。爸爸表示反对,最后退让到“剪成寸头”。清洗的时候他还想了会儿该怎么做心理暗示才能让哑巴拿着喷头对准自己口鼻,开大水量把他灌到死。出了店门他就把帽子拿出来戴好,这下温度就比较合适了——以前头发长点儿的时候戴帽子出的汗能把帽子内衬濡湿。这帽子能让爸爸时刻紧张,没话找话:“那个……许同学有没有联系过你?”付罗迦抬眼看他。“……他联系我干什么,你跟他说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我记得我告诉你,你现在的情况会给他人带来很大的压力……”“所以你成功了吗?”“我说的是,你要注意你自己的态度……这种事怎么可能单方面放弃就能解决?”言下的意思是他认为那边已经被说服了。付罗迦屏息片刻后平稳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许之枔是有洁癖的。从外边回来才发现家里有多么安静——几乎称得上是死寂。这跟他应该有点关系,任何声音都有让他情绪失控的几率。因为有婴儿在,他一般会被推进爷爷以前的那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所有家具的尖锐边角全部包裹着泡沫塑料,墙壁上也有。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嚎声,短促地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林阿姨不带着婴儿离开——她在临市的房产有三处以上。但她却没有。她像往常那样生活。感情丰沛,随和却又认真。对付罗迦的态度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些细小的关心,好像他只是有些小感冒。——她其实是个相当特别的人。付罗迦忍不住开始回忆爸爸和她略显滑稽的婚姻。林阿姨追了爸爸很多年。从爸爸和他妈离婚以前就开始了——她年轻又富裕,时间和钱财都不是问题。爸爸是否明确拒绝过她很多次他不知道,总之他妈要的离婚赔偿、爷爷的丧葬费都是她给的。她还确保这之后爸爸能够过上比以往顺心如意许多的生活。说不定他妈现在的医药费她也出了很大一部分——她做好人就像上了瘾一样。爸爸曾经告诉她,自己有个精神障碍的父亲和一个性格极端的妻子。她给出的回应是:可是我爱你。这是以前他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见的消息。爱——和她的钱——还是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的。至少他们真的克服阻拦在一起了。要是没有付罗迦和他妈这两个外部因素,他们的生活说不定已经完美无瑕了。他想了又想,然后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休学。休学意味着还要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年,看爸爸和林阿姨没完没了地情深意重家庭和睦,看他妈没完没了地泣不成声孤苦伶仃。虽然爸爸的大多数话语是一种敷衍,但有一句说的没什么问题。——读完高中,离开这里,就能自由。给别人自由,给自己自由。哪怕是死亡层面上的自由。过了会儿他去敲门,“……我要出来。”每次开门的也是她,每次她都说,“迦迦,这扇门不会锁。”……早餐是粥和水煮蛋。付罗迦头次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蛋剥得七零八碎,抠出蛋黄戳烂再扔掉。饭桌上的另一人是林果然,对这种变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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