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造化图小说网>都市青春>仇刃> 《仇刃》TXT全集下载_27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仇刃》TXT全集下载_27(1 / 1)

茯苓皱眉:“我未曾杀过你父亲。”韩斌冷笑一声,道:“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趁他今日受了伤,我等便结果了他,也为江湖除去大患!”“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茯苓凛然道,“但天地可鉴,我茯苓发誓,从未做过害人之事,我问心无愧,如有半句假话,我定不得好死!”张发财和王有钱齐声道:“我们可以作证!”“你们是一丘之貉!”韩斌冷冷道,“况且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得好死!”廖海昌喊道:“还等什么?杀了他!”数千人手握利剑,围了上来,这里的许多人,别说茯苓不认识,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可是他们的眼里却露出厌恶和恨意,冲上来想要茯苓的性命。方才与章庭生一战,尽管茯苓突破了《十二重金刀斩》的最后一重,但他毕竟消耗太大,身上还有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一敌千。头顶的夕阳依旧红得发紫,茯苓握着龙牙刀,身后是万丈深渊。他突然轻笑一声,摇摇头,本来以为今日还能回去,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要让他被这些人杀,他宁愿自己跳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死在荒郊野外,也好过死在旁人的剑刃下,尸体被人践踏、唾弃。张发财和王有钱见状,抽出盘缠鞭和方孔刀,急切的望赶过来。“别过来!”茯苓喊道,“记住你们答应我的事!”两人脚步一顿,只见茯苓收了刀,转身往山崖边上走,山风吹着他的衣摆,银色的黄泉花火红冶艳,他的脸上云淡风轻,嘴角沾了点血,更衬得他皮肤白皙。“本来以为还能回去见他,罢了……”茯苓抬起头看了看天,突然弯起眼睛笑了,眉间心上那点不舍,全化在了山风里。“茯苓!”颜烛赶到之时,那身着黑衣,一身血色的人,已经坠入了山崖的万丈深渊。只留这声怆然的悲呼,痛心入骨,凄入肝脾,散在山风之中。作者有话要说: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庄子》第68章“茯苓!”邱毅跌坐在地上,尔绵多嘉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站在身后扶住他。槐山派和潼南派目的达到,没多久就走了,张发财和王有钱也得以脱身,日头西斜,天色渐晚,丹穴峰下的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渐渐也散了。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浅红色的晚霞与沉沉夜色融在一起,映出丹穴峰孤立的剪影。颜烛用尽全力向山崖边扑,后面的李忠和一众暗卫上前,三四个人死命的把他拽住,这才堪堪停在崖边上。崖底深不见底,风声回荡在山谷中,掠过石峰间的虬枝野草,那个眉眼如画、张扬恣意的人,就如天地间一片落叶,飘飘而落,落入无尽的深渊中,再无踪迹。颜烛颓然的望着崖底,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一向如青松翠柏般挺直的身板,头一次弯下来,剧烈地战栗着。“就差一点点……”颜烛哽咽着,“若是我早来一刻……”“为什么……你一句也不肯跟我说?”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无力又悲哀,“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你偏偏要瞒着我?”“公子,”李忠不忍看此时颜烛的神色,他低声劝道:“茯门主瞒着你,一定是有缘由的。”颜烛苦笑一声,点点头道:“是,他是有缘由,他做什么都有缘由……他什么都考虑过了,可他从没考虑过他自己,也从没考虑过我予他的这颗真心……”缠绵时的情话,耳边的低语,从前说过的、答应的誓言,现在看来太可笑,全都随着崖底的山风吹散了。“去找,”颜烛双眼通红,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找到他……”所有暗卫出动,邱毅、尔绵多嘉、张发财、王有钱都跟着到山崖底去找,火光照了一夜,直至天边翻起鱼白肚,暗卫才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远远的走上前。颜烛心中一凛,赶紧快步走去。待看清那人的脸,颜烛一瞬间又停住了脚步,肩膀卸了力,沮丧地坐下来。邱毅凑过去,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愕然道:“吴子安怎么死了?”尔绵多嘉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她解释道:“他为恩人挡了剑。”颜烛缓了一口气,半晌后,才道:“派人把他送回冬青镇,和茯苓的师父、师娘葬在一起。”说完,颜烛又补了一句:“厚葬。”李忠应道:“是,请公子放心。”颜烛一夜未曾合眼,此时眼底一片青影,他的脸色很不好,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坐在崖底的石头上,听手下人一个一个上前的报告。多听一句,心里就凉一分。“公子,找了一夜了,”李忠劝道,“您先去休息一下吧,属下带人继续找。”颜烛摇了摇头,道:“没找到他,我又怎么睡得着?”茯苓受了伤,从这么高的山崖上跳下去,底下都是碎石和险滩,生死未卜,如今再耽搁一夜……颜烛不敢细想。颜烛问道:“下游也没有么?”李忠道:“河岸都找过了,天亮了就去找附近的渔民帮忙,再到河里找找,若是……”颜烛骤然攥紧了手里的剑柄,李忠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着道:“公子,已经一夜了,恐怕……”“我明白,”颜烛闭了闭眼,道:“再去找找。”暗卫用银子把附近的渔民雇来了,渔民们拿着渔网,撑着竹竿,有些甚至直接跳入水中,把铁耙拖在船尾,找了十余里,除了石头水草和鱼虾之外,什么也没有。日夜不停的找了三日,颜烛的没出过峡谷,他那一身青衣都沾了污渍,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却还是固执的在山崖里来来回回的找,不知道他找了多少回,恨不得把山谷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踏过了,可还是没有踪迹。茯苓就像完全消失了一般,任他怎样找也找不到半分踪迹。李忠犹豫道:“公子,我听附近的山民说,山谷里有时候会有豺狼出没,会不会……”三日内极少说话的颜烛,突然厉声斥道:“胡说!”众人沉默下来,他们都心知肚明,茯苓多半是回不来了。可是颜烛还不肯放弃。连邱毅都失了希望,他看见颜烛眼里那份深得可怕的执念,忍不住劝道:“颜烛,要不……别找了。”“我不找他,他怎么办呢?”颜烛语气急促道,“他受了伤,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他该怎么办?”颜烛眼里都是血丝,那双星眸里只有浓浓的绝望和固执。这是魔怔了!“颜烛,你想想茯苓为什么瞒你?”邱毅着急道,“他若是在,肯定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尔绵多嘉一边抹眼泪,一边期期艾艾道:“兴许……恩人是自己走了呢?他说不定……说不定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了。”众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茯苓带着伤,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是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更别说有力气自己离开。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了这个说法。荒诞也好,无稽也罢,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什么都愿意信。邱毅道:“颜烛,你振作一点!”“是……我还有很多事尚未完成,”颜烛如梦初醒,他站起身,道:“留一部分人留在丹穴山继续找,其余人随我去川穹门。”张发财道:“我和有钱留在这里继续找吧,前几日已经联系了弯月帮,秋帮主带着人很快便到。”邱毅点头,带着尔绵多嘉站起来,道:“我们和你一起去。”章庭生一死,他勾结通天教的消息不胫而走,川穹门内人心惶惶,靠几个大弟子撑着,勉强没乱起来。颜烛带着暗卫、邱毅、尔绵多嘉,以及霍山派的弟子,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川穹门前。远远的,便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执折扇而来,身后还带着一帮腰佩雁翎刀的杀手。邱毅:“丁淮?”“正是在下,”丁淮拱手带着众杀手,向颜烛行了个礼,道:“丁淮与万仇门众人,全凭颜公子差遣。”颜烛哑声问道:“是他交代的么?”丁淮答道:“万仇门众人只听从万仇令调遣。”颜烛先是一愣,随后他似有所悟,从怀里掏出那个茯苓交给他保管的小木匣,他将盖子揭开,待看清了里面的东西,眼睛蓦地一红。木匣子里,赫然躺着两枚玉佩,一黑一白,玉佩底下有一张花草纸,纸上画着一张简笔画,两个圆头圆脑的小人拉着手,坐在屋顶上,一起抬头看天上歪歪扭扭的星星和月亮。画旁边写着几行字,颜烛从来没见过茯苓写过这么工整的字。只见上面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你的玉佩我还是还你,别生气,我把我的也给你。颜烛颤抖着,一滴清泪滑落,滴在画上,墨水散开,其中一个小人面容模糊起来。颜烛慌忙把画收好,把那两枚玉佩都放回匣子里,定了定神,道:“都随我进川穹门,把章庭生勾结通天教的证据找出来,还他一个清白。”川穹门众人心里本来就慌,颜烛已经带着人来到了门外,门内大弟子赶紧召集众弟子开会。二弟子慌忙问道:“师兄,颜烛已经带人来到门口了,一起来的还有万仇门的杀手,怎么办?我们有胜算么?”“我们为什么要同他们打?”大弟子道,“掌门若是真勾结了通天教,我们还要包庇他不成?上赶着拿命拍死人的马屁,你疯啦?”三弟子不住的点头:“大师兄说得对,让他们进来搜,若是搜到了也全是掌门的事,我们一概不知,颜烛是君子,他不会为难我们的。”商量好了,大弟子便带着川穹门一干弟子,老老实实的打开门,还主动带颜烛等人进去。这一搜,果然在章庭生房里发现了个密室,里头除了与通天教勾结的书信,还有几本簿子,上头记了不少腌臜事。其中就包括十年前,茯苓家所遭的那场惨祸,以及十八年前,武林众人围剿红阳教的真正目的。邱毅惊得睁大了眼,他道:“章庭生这畜生,他、他把这些记下来做什么?”“上面有流云四贤中其他三人,却独独没有记他自己,”丁淮翻了翻纸簿,道:“看来其他三人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生死至交,他如此做,一是为了日后将自己摘出来,二也可以此威胁其他三人,互相算计罢了。”“他不可能把自己摘出来了,”颜烛冷冷道,“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章庭生练了通天教的邪功。”毕竟那日茯苓将他的尸体扔下了丹穴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他尸体发黑,章庭生练邪功已是不争的事实。很快颜烛就将真相公之于众,那道貌岸然的流云四贤,终于揭开了君子名士的假面,露出了内里丑恶的嘴脸。十八年前武林围剿红阳教的真正目的,也随之水落石出。江湖险恶,人尽皆知,可当它的险恶之处真正暴露出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栗。茯苓所遭遇的误解和骂名,得以洗清。人们在震惊于事实真相后,又想起那个背负十年仇恨的少年刀客,如此的天赋异禀,却落得个坠入崖底,粉身碎骨的下场。少年英才,侠肝义胆,不免令人唏嘘。作者有话要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车遥遥篇》周一周二休息哦!o(≧▽≦)o第69章眼前一片迷雾,茯苓茫然的往前走了几步,迷雾散开,面前出现了一座瓦房,房前围着泥巴,他轻车熟路的从篱笆墙上翻了过去。“苓儿!”茯苓回头,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一双柳叶眼,粗布麻衣也难掩女子绝色姿容,她拿着一个竹楼,柔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饭还未做好呢。”茯苓眼圈蓦地一红,扑进她怀里,“娘!”女子轻声问道:“怎么了?”茯苓把脸埋在她肩上,“娘,我好想你……想你和爹,想姐姐,我好想回来,好想回荠麦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也不去……”没有滔天的仇恨,没有血色的夕阳,没有无尽的噩梦,所有的一切,盘踞十年的之久,在此终结。“苓儿受委屈了,爹娘和姐姐都知道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都结束了。”女子掏出手帕,帮茯苓把眼泪擦去。茯苓哽咽着点头:“娘,你们放心,我把仇都报完了,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不用再管江湖的尔虞我诈,不用理会人间的世事无常,所有纷争都再与他无关,他只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荠麦村里,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女子轻轻摇了摇头:“苓儿不能留下来。”茯苓一怔,抬头问道:“为什么?”“因为茯苓儿还有别的事要做。”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颜烛……”“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茯苓笑道:“多谢师父。”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第70章“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丁淮应道:“是。”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只听她唱道: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颜烛点头:“我要见她。”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你回来了……”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我……”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