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翊继续说道,“我从前听说太子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不想愈经淬炼愈加坚韧,即便同样是要变法本也有许多思路可循,他偏偏上来就要动最难动的枢密院和天下最烫手的王爷,其志真是不小啊。”
刘子墨犹豫了一下,说道,“病入膏肓,缓缓调理见效太慢,太子是想有大作为的人,想要用猛药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毕竟是要君临天下的人,郭世襄那篇奏章里说暴君明君本来不过一线之隔,对太子真是诛心之语。”
唐翊说道,“本来如此,没有哪个暴君不是怀揣着千古一帝的念头行事的,若是拿暴君和昏君比起来,恐怕天下百姓宁可选个不扰民的昏君。”
这话刘衍从未听过,听到此处不禁愣了,错愕地盯着唐翊。他只知道明君就是明君,暴君就是暴君,明君和暴君之间自然要隔上若干等资质各异的帝王。他本不想说话,但眼前都是推心置腹的人,他实在忍不住说道,“明君自然就应当是端坐明堂专心民政如同我兄长一般的人,内修德政,外绝战事,与民生息。暴君应当是好大喜功,强征暴敛,穷兵黩武之人,就好像……”他没说下去。
刘子墨听到这里“哧”地一声笑了,一双秋水眼瞥了刘衍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唐翊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他看了王爷一阵子,突然问道,“王爷,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一件事。西北蛮族早有不臣之心,前日突然传来部族叛乱的消息,王爷以为朝廷该不该乘势用兵,将疆界推进到勒楞山下,如此西北丰饶的河套之地不但为我所有,且勒楞大山,赤芒之水又可称成为国朝西北疆域新的天险,蛮族再难打进我中土之地来。”
刘衍愣了一下,不知道唐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这本是他兴致所在,本就是十分熟稔的东西,所以张口就来,“不可。”
唐翊的瞳仁仿佛深了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王爷当日不是还说,若能生在祖皇帝时候,必定要立一番奇功吗?” 刘衍莫名其妙地答道,“是啊,可我不是没生在祖皇帝时候吗?”
这回唐翊被憋住了,刘衍说的还真没错,他都无话可说了,刘子墨在那边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刘衍自己没觉得哪里可笑,继续有理说理,“我说此时不可进兵,原因有三。其一塞外幅员广阔,人烟稀少,消息闭塞,部族叛乱之事即便为真,待传到大殷境内恐怕叛乱也已经发生月余了,战场时机稍纵即逝,叛乱情势瞬息万变,以月为计绝不可取。其二,除非早有准备,否则根本不可能在顷刻之间调动得了大军。北府府军,西府禁军,各地厢军,各出几路?将帅人选,各路兵马应各占多少?北部边境的几个兵镇和几十几个兵堡是否调动驻防?这些就足够枢密府和中书省再加上兵部在皇上面前吵上一个月的了。不过其实这些算起来都还是小事,真正的大事是粮草的征调,听说国库没有多少钱,即便有钱有粮,也还有根本完不成的事——甲胄弓矢这些急需的军械在仓促之间绝赶不出来几十万大军所用。总而言之,北征草原若没有经年累月的筹划,就根本没有动一动念头的余地。其三,即便仗打赢了,将疆界推进到勒楞山下也不可取。从现在的边城开始一路往勒楞山下走,西边是沙漠东边是大河,大山,沙漠,长河都看似天险,其实未必。西边的沙漠我们不能行军,蛮族中的察干部却可以在沙漠中来去如飞,再说度过赤芒河作战也绝非十分艰难之事,所以金帐之国只要绕开勒楞大山,便可从东西两翼袭击我们。大殷的疆域像一根棍子一样伸进敌国,地没增大多少,国境线却长了将近一倍,而且处处要守。这样的地方是绝守不住的,草原人彪悍善战,不出五年必定抢夺回去。”
刘衍甚少有长篇大论,此时说起这些来却气态平和,语调平缓,虽是信手拈来却仿佛深思熟虑之后的侃侃而谈。他在榻上正面而坐,双手按在膝上,面色沉静,头上只戴着家常的冠,却越发显得他少年才俊,英气勃勃。
唐翊和刘子墨两人只呆呆地听着,都似有感慨,半晌刘子墨说,“王爷这话说的透彻,拿了那块小地方对我们这样的泱泱大国来说真是没多大意思,反倒像是把那玩意塞给人家握着,这可不仅仅是授人以柄啊,还得时时刻刻担心被人家割下来。”
唐翊横过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刘衍还在上面端坐着,脸却“腾”地红了个透。刘子墨呵呵地笑着,赶紧转个话头,“王爷为何要把甲胄弓矢列为最不可得之事?旁的也就罢了,我泱泱中华多少能工巧匠,若倾举国之力不信不能赶制出来。”
刘衍一个能横刀立马的少年郎却不为刘子墨这一番慷慨激昂之词所动,摇头的样子在唐翊看来竟十分老成,他禁不住轻轻笑了。听刘衍又说道,“不可能之事就是不可能之事,跟是不是泱泱中华又有什么关系?举国之力倾不倾的也没用。一是不管如何泱泱,能做甲胄弓矢的巧匠本来就不多,就是如此又能奈何?二是这件事尤其急不得,有句老话叫做年弓月箭,拿箭杆为例该晾多少天就是多少天,着急赶工到了战场上就是害人性命,断断没有取胜的道理。”
唐翊点点头,突然道,“看来北伐确是不可行,但不知南越之地是否可以征讨?”
刘衍又是一楞,莫名其妙地望着唐翊,“征它做什么?没甚么要紧的物产,瘴气遍地,且师出不义。但有内乱之时,不过派一能言善辩的使节,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便可降服,何须劳动王师?”
唐翊接口便道,“依王爷看,北伐不可,南征也不可,那王爷习武又是为何?”
刘衍怔住了,隐隐觉得唐翊有嗤笑他胸无大志之意,脸又微微地红了起来,有些后悔说这些话,勉强说道,“倘或天下大乱,我当匡扶社稷,挽大厦于将颓之时。”
唐翊的神色变了,他盯着王爷,却隐隐望见另一个人在他身后缓缓说出这几个字,那人似乎为自己的江山设了两重准备,天下太平则用长子,天下动乱则用幼子。刘衍被他的神色弄的更窘迫,双手在膝盖上紧紧捏了一下就想站起来,唐翊却冲口说道,“那王爷即便做了皇帝也只会是明君,而非暴君。是谁告诉王爷,王爷穷兵黩武没有明君之像,太子擅理民政就会是个明君的?”
这话扣在了哪里?刘衍完全糊涂了,没有人这样说过他,因为就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会成为皇帝,但他隐隐约约的确是这样觉得的,他觉得这就是父皇更爱重长兄的缘故,他手握刀剑父亲其实是不喜欢的。他还记得他九岁手刃了第一头狼时,父亲的脸色并不欢喜。
他疑惑地望着唐翊,唐翊温和地望着他,那双眸子十分安静幽深。他又转向了刘子墨,发觉刘子墨的神色竟比平时的嘻笑模样严肃许多,但他确实灵动,跟他目光相接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唇一勾又笑了起来,“明君自然就应当是端坐明堂专心民政如同我兄长一般的人,内修德政,外绝战事,与民生息。暴君应当是好大喜功,强征暴敛,穷兵黩武之人,就好像……”他背诵着刘衍方才说的话,嘻笑出来,“就好像王爷一般是吧?这就是王爷的意思,我和东园都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王爷幸好人前话少,以后在外人面前也宁可话少一些才是。”
刘衍回头望向唐翊,“我在别人面前都懒得说话。”
“那郭大人之事,王爷是如何打算的?”唐翊问道。
刘衍咬了咬嘴唇,说道,“我无意与太子相争,一向都是避让的,此事也不例外。”
“那王爷在屋里听见此事,为何要发脾气?”唐翊问道。刘子墨也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刘衍,等着这位王爷说话。
刘衍一下又火起来,发着怒道,“我只是不想什么人因为扯到我的事,因着我倒霉!”
刘子墨一怔,“不对啊王爷,你难道当真跟郭世襄有什么师徒之情么?我瞧着你没少气他呀?再说他还曾上折子弹劾你,连皇后娘娘都恨不得要把他流配三千里。”
刘衍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他是御史,职责便是要弹劾旁人,我有那些事他自然是要弹劾的,我要是他我也弹劾我自己,不过尽忠职守罢了,有什么可说的。”
一句话说的唐翊禁不住笑了,刘子墨惊愕了半晌笑道,“罢了,王爷竟是不会因私废公之人,我小瞧了王爷,实在该罚。”
唐翊起身走到他身边去,刘衍抬头看见唐翊的神色极柔和,似乎是想要把手放在他肩头,大约是顾及人前身份有别,终究没有碰他,手抬起来就顺势背在了身后。“王爷既然有心搭救他,就进宫去跟圣上求个情吧。”
刘衍有些诧异,进宫去求情那倒是顺从他的本心的,只是他从来也不曾真正这样快意过,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别的不说,我自己的老师,我不是反而应当避嫌么?”
“那倒不必,师徒名分最类父子,从来没有师父有难,弟子推诿躲避的道理。”唐翊微微笑着说道,“再说所有人都晓得殿下是胡闹惯了的人,正事上从来不存半点留心,行事只凭本心,就连路上不相干的婴童都要出手相救,此刻却突然城府深的不肯为自己的师傅说话,岂不是反倒惹的皇上和太子费思量?”
刘子墨已经转过弯来了,高兴得也站起来走了几步,“东园这话说的有理,我方才钻进牛犄角里了,没想到这里。再说陛下待文人一向宽容,虽然恼怒郭世襄行事不合时宜,也断不至于真要逼死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此刻只怕也希望有人替他说几句话,轻轻贬出京去也就罢了,何必一定要送到千里之外的穷州恶郡去。王爷进宫去一句也不要提变法的事,反正王爷也不关心变法的好歹,只要说些老人家可怜的话,便是财主家请西席也是好吃好喝好来好去,从没有打出去的理嘛。”
唐翊听到财主家云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刘衍却彻底松了一口气,难得的痛快,再也不想出去顶风冒雪地策马狂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