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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刘衍望了一眼门外的大雪,突然有些犹豫,“若是今日进宫就要冒着大雪,我虽不畏辛苦,却厌烦明日有人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母亲或是旁的什么人听。”
刘子墨心领神会,知道王爷说的旁的什么人是谁,接口道,“明日再进宫也使得,皇上把弹劾郭世襄的折子留中不发就是等着人说情的,郭世襄今日定然无事。”
刘衍几乎不未察觉地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更多宫中之事,望着大雪对刘子墨说道,“宫中扫雪的时候总要堆许多雪狮子雪猴雪兔子,我母亲宫中有个老太监尤其手巧,雪堆的狮子跟真的一般。太子最喜欢下雪,我小时候太子抱着我看他们堆雪狮子,捡着冬日的诗一首接一首地教我背,晚上便叫我背给父皇听,我母亲亲手温酒,父亲听我背诗喜的手颤洒了母亲一袖子酒,后来赏了我和太子许多果子。”
刘子墨再想不到天家有这样的趣事,禁不住跟着王爷大笑起来。刘衍便问他道,“你们家中兄弟几个?小时候又是怎么玩雪的?”
刘子墨的脸色僵硬了一些,勉强笑道,“子墨自幼丧父,跟着寡母过活,没有兄弟。”他看到刘衍神色一黯,连忙转了话头,指着唐翊道,“至于唐东园家,那根本就不怎么下雪。”
唐翊望着扑楞楞落在门槛上的雪,似乎没有太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感觉到两个人都望着他,他才恍过神来回望两人。
两人对望一眼都大笑起来,刘衍小声道,“确是家中不大下雪的样子。”
唐翊好笑地看着他,刚要出言反击,就看见有人冒着雪摇摇摆摆地走进院子,刘衍不许人扫雪,院子里连一条路都没有,来人腿脚不甚灵便,走的十分吃力。刘子墨先笑着嘀咕道,“这样的大雪,大管家还亲自走来,不知又想起什么唠叨王爷的要紧话了。”唐翊却看见刘茂安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身形袅娜的,头上严严实实地遮着昭君套,走在几个家人中间。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刘衍身边,刘衍纳闷地瞥了唐翊一眼,想把唐翊的脸色看清楚,他也说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每回要发生点什么事,唐翊总是第一个察觉出来的,他反倒只能从唐翊的神色举止之间略略觉察一些端倪。他突然想起他的鹰来,唐翊周身透出那一点点凛冽之气,恰如雄鹰在猎猎劲风中振翅。他听人说有人开始把唐翊和刘子墨比作安苏郡王的鹰犬,真是混账糊涂话,他们两个都是德才兼备的饱学翰林,不是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辈。但若真是硬要比的话,刘子墨确实像猎犬,围着他闹哄,唐翊确实像他怎么养都不一定给他脸的鹰。
唐翊神色严肃地注视着门口,让他也禁不住跟着一起往门口看,闹不清刘茂安那老奴才既没有鳞片又没有尾巴到底有什么可盯着看的。
刘茂安弓着身子,脸上如常地带着笑,迈过门槛子向上头行了个常礼,恭顺迟缓地向王爷请了安。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角瞥见风扬起一件斗篷的边,露出里头朱红的裙角,安苏王爷心头一凛——刘茂安亲自带个女子过来?
别是什么人又送了女人来给他吧?可能是他三哥也可能是他四哥。两个草包有时候就会忽吧啦地想起自己是做哥子的,大模大样地教弟弟点东西,比方说姣童美婢都是好物须得好生领悟方能明白人生极乐,别整日的就以为骑马打兔子才是快活之类之类的话。他有点紧张,隐约觉得唐翊也不大会赞同这事,弄不好屎盆子又扣在自己头上。
他还不及想到对策,刘茂安面色犹豫地看向了唐翊和刘子墨,陪笑小心说道,“不得两位大人回避一下?”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刘茂安办老了差的人本不该这么说话,刘衍瞧了这情景越发觉得奇怪兼着十分的不耐烦。可不待他出言询问,或是刘茂安自己想明白怎么体面回话,后头檐下那女子一步抢上了台基,解下昭君套和外头的大毛披风随手递给两旁侍立的婢女,一把细细的嗓子说道,“不必了,哥哥这里必然都不是外人。”
刘衍大吃一惊,刘子墨更是惊的连忙从方才刚坐下的熏笼上站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唐翊本就端正地站在刘衍的身后等着来人,所以倒不至于举止失度,只不过也十分惊讶地望着那女子。
那女孩迈过门槛,才在众人面前露出脸来,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脸儿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嘴里虽然说的沉稳大方,脸上却还十分娇怯,垂着眼皮子不肯往上看人,身子又格外苗条单弱,更像个孩子。她进门就向刘衍行了家礼,唐翊不觉多看了她一眼,她生的十分清秀,眉眼仿佛疏墨勾勒,笼着淡淡烟雨,虽然口里称刘衍为哥哥,容貌气度却看不出来多少与王爷和太子的相似之处。
便是刘衍自己也怔着,瞪着女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也怕叫错了。唐翊睨了他一眼,忍住嘴边的笑,不想王爷对他倒十分机敏,立刻觉察到了,虎灵灵的大眼十分不爽地横了他一下。
唐翊就恭谨地垂了头,刘衍却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忍笑!显见的低头更容易忍住笑!他恼火地转回头去,干咳了一声,仗着胆子叫道,“妡妹妹怎的来了?”
女孩眼圈红了,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细的几乎听不见,“兄长知道我为什么来。”
刘衍先松了口气,至少他没叫错妹妹白让人笑话他们兄妹二百五。倘或在寻常人家里,说哥哥认不出来妹妹来自是不大可能,可实在是刘衍的姐妹太多,统共十一个丫头,而且跟妡丫头年岁差不开一年的又有四个之多,何况公主里除了长女和幺女受他父皇疼爱,其他几个在宫中可说是默默无闻,父皇不在意这些庶出的女儿,母后更不把她们连她们的娘当回事,刘衍大约赶上个年节能碰见她们一回,也不过是宴席上远远瞥一眼。
但妡丫头说他应该知道她为什么来,他确实是真猜的出的,因为她的外祖父正是他的师傅郭世襄。他只是纳闷这个一向生疏的小妹妹怎么敢跑到他府上来,“母后准你出宫的?”
女孩低着头,“我……我是出来看望长姐的。”
“哦,”刘衍松了口气,却仍是不解,“待会我送你回去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只是你去上阳宫中求一求母后不是更便利吗?怎的舍近求远,不拜菩萨倒找金刚呢?”
一句话问出来,小姑娘的眼圈就红了,脸色却变得煞白,“我母亲去父皇处求情,却被斥了回来。母亲从今早起就在娘娘宫里跪着哀求,可是……娘娘说父皇斥责母亲的话是后宫不得干政,就连娘娘的嘴都堵上了,没有法子再提……”她说的这些话大约在小姑娘看来是十分羞耻的,她有勇气说到这里,却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我想着哥哥……哥哥是男人,或者可以为外祖说一句话……他那么大年纪了……好歹又做过哥哥的师傅……我娘两日滴水未进眼看也熬不过去了。”
她说不下去了,小女孩痛哭的声音在王府安静空旷的厅堂之中格外凄厉响亮,刘衍束手无策,他能对付一头成年的熊,也能宰掉三头狼,但是一个瘦弱苍白的小丫头实在吓死他了。他不晓得怎么能让他妹妹别哭,他在嗓子眼嗡嗡了几声没个鸟用的“没哭了”,但是小姑娘哭得太响了可能根本听不见。仿佛就是要乱上添乱,正在此时,后头屋子里忽然“哇”地一声响起了更嘹亮的哭声,妡儿一怔,惊得连哭都顿住了。
唐翊在旁边忽然说道,“小茜,去后头看看婆子怎么哄孩子的。”门口伺候的一个丫头立刻伶俐地答应着去了,唐翊见公主盯着他看,便回道,“是王爷的干女儿,一会带过来给公主请安吧,既是一家子就该见见的。那孩子从来不这么哭,今日想是听见公主哭的悲切,她也为公主伤心了。”
妡儿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哭,被这一岔也确实收得住了,拭着泪一面向他哥哥告罪,一面禁不住偷偷打量这陌生男子。
总算她不再哭了,刘衍也镇定下来,想了想说道,“你不必说了,明日我就进宫去向父皇求情。父皇看在母妃和妡妹妹的份上,也会网开一面的。”
话说出口他才忽然想起来郭世襄原来还有国丈的身份,他几乎都忘了。别人好像也不大记得这回事,郭昭仪和妡公主竟如同蒲草,到了这等关头人人都只记得郭世襄是郡王师傅而非皇帝国丈,人事情势竟这等可笑。
不料刘妡却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皇兄,“六哥,到明日恐怕就晚了。”
他怔忪着醒过来,看见妡丫头苍白的面庞上的那双黑眼睛,战战兢兢地透着恐惧和绝望,让他十分不痛快地想到了在被射死的母鹿身边徘徊的小鹿。他挥挥手赶开这恼人的思绪,“莫怕,父皇已经将弹劾郭大人的奏章留中不发了。”
刘妡的脸色变的更白了,那双黑眼睛也张得更大,直直地望着他,“就为这留中不发,前朝大臣们都在尔英殿外跪着不肯散。他们……他们说的什么我不懂,也不明白怎么今日不严治外祖的罪朝政就要乱了呢,外祖他……他只是个……”小姑娘薄薄的嘴唇哆嗦着,眼珠在眼眶里恐慌地转了转,可怜地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话来,从来不敢多话的小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憋的眼泪又下来了,情急之下说道,“只是个……是个读书人罢了。”
此时确也没有比读书人这三个字更合适的了,郭家虽累世为官,却世代以治学著书为本。刘子墨和唐翊彼此对视一眼,小姑娘哭的凄婉,他二人都是进士出身的翰林院清贵,地地道道的读书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刘衍听了这番话先是吃了一惊,再看她又哭了,禁不住焦躁起来,“你不要哭,你说是谁在父亲书房外跪着?谁那么大胆子?”
刘妡摇摇头,“我怎能知道前朝的事呢?连大臣在尔英殿外跪着的事都是方才在侯府里长姐告诉了我才知道的,长姐只说事情不好,二十几个大臣在殿外跪着请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