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到了,诧异仰眸。
他默了须臾,道:“拿进来。”
一刻钟后,容缓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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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梦,仅仅是梦,醒来后,一切如旧,夫人与兰心在厅内下棋,兰慧与莫仇在院内练剑,她依然依偎着夫人的膝盖坐在毛毯上,缝制今春的衣衫……
是梦,一定是梦,只能是梦。容缓张眼,看到了书房顶棚的平棊,与安城那些繁复丽精美的五彩绘图不同,平城的装饰向来简洁,即使是最为贵重的城主府,用得也只是色彩清雅的碾玉平棊……她身在平城?在平城的城主府?
她坐了起来,目光四下寻找,寻找一切佐证,证明她此时或在梦中,或在安城。然后,她看到了最无可推翻的铁证。
“既然醒了,就莫再晕倒了,本城主已没有心力再照顾你一回。”容华道。
容缓直直盯着坐在窗下长椅上中的少年,希望他在自己的视野内突然消失。
“昔日,姐姐初闻婚约之时,曾与父亲奋力抗争。她在兄长处听说了那桩婚约可以换来平州的平安之后,拆开了准备外逃的包裹,坐在闺房安静待嫁。从那时起直至她出阁,我再未听到她的笑声与话声。六岁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着她嫁往不知何处的远方。”
不要说,不要说,再说下去,你便不再是梦境中的人,所以,停下,停下啊。
“姐姐出嫁后从未回头,父亲与兄长每每思念姐姐,便将我送往安州。因为,在姐姐那桩从没有过任何幸福可言的婚姻里,我是这个家中惟一的无辜者。”容缓投往窗外的目光徐徐收回,落到容缓脸上,“我每一回替姐姐不平,她都会替父亲与兄长辩解。那些话,她不仅是为了说服我,也是在说服她自己。尽管她从未停止为平州谋福,却拒绝回到这个故乡,在我成为城主之前拒绝,在我成为城主之后仍然拒绝。幼年的我救不了姐姐,成年的我依然没有救回她。”
不,不……容缓摇头,挣扎下榻,脚步虚浮地向他走去,双手伸探出去,期盼着在触抵的那个瞬间,他的身形化为泡影……但,化为泡影的是她的希望。在握住了少年手臂的那刻,她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哭叫,似是来自于九天之外:“不——”
一双幽黑瞳眸的照映中,少女崩溃成泥。容华缓缓伸臂,将瘫软在紫荆花氍毹上的她扯起,猝然紧抱在胸前,一声属于男子的闷哭爆发而出。
两人的哭声汇合一处,冲进了击打窗棂的风声之内,一路回旋升空,欲达天听。
城主府上下均感应到了这份无与伦比的悲恸,即便尚有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仍然是闻者落泪,尽皆动容。
整整三天,容华与容缓未出城主府一步,那哭声歇了又起,起了又停。书房外的膳饮更迭撤换,未见二人动上分毫。
第四天的时候,梁广再也忍耐不住,来到书房严阖的门扃外求见,屡屡不见回声,遂抬手拍打,高声道:“城主,大小姐离世,属下及全府人等无不是悲痛万分,属下也知道任谁也无法体会城主的丧亲之痛,但是,城主是平州之首,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外有强敌觊觎,内有民生疾苦,都需要城主一力担起,属下斗胆,请您……”
“广叔,先传膳,再传大夫吧。”门后,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梁广精神大振:“是,都已备好,属下这就传来!”
不多时,膳饮再抵,背负药箱的大夫也到场,两道木门为之而开。
房内,竹帘低垂,容华沙哑的声音打帘后传来:“放在那边,先请大夫进来。”
一个时辰后,大夫离去,盘盏撤下,就在梁广一干人担心城主又会关门落闩拒他们于门外之际,容华走出门来,怀内抱着昏睡中的容缓。
梁广见状忙道:“城主,属下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
“不必了。”容华步履如飞,一径吩咐,“离紫荆轩最近的院落是哪里?”
梁华小跑跟着主子,道:“芳华苑?”
容华:“将这三天积攒的公文送过去,近段时间内,本城主食寝全在那边。”
梁广一惊:“这……妥当么?”
容华:“哪里不妥?”
梁广面有难色:“缓姑娘的名节……”
容华:“有这三天在,你认为她此生除了本城主,还能嫁给别人么?”
梁广深知如此,到了这个时候也实在无须多说:“属下知道了,请城主容些工夫,属下命人先将芳华苑洒扫一番。”
“去准备吧。”容华大步去了。
又过半个时辰,紫荆轩内,昏睡中的容缓突然坐起,翻身呕吐不止,将容华此前强喂进去的粥食倾倒一空。
床畔,正持湿巾为她拭面的兰慧因那股酸腐气息下意识掩住口鼻。
容华上前,将容缓收进臂弯:“把地上打扫了,都去外面候着。”
哭得两眼红肿的兰慧赧然垂首:夫人去了,夫人去了啊。
狂风呼号而过,徒留遍地伤痛。